导语：姚琴华出生于苏州镇湖的刺绣世家，从事这门古老的手工艺已逾三十年，她在总结前人经验的基础上不断挑战新题材，对以西方油画和中国水墨为底稿的图案有深入的技艺理解，建立了独特的观察和创作视角，用刺绣语言重新诠释绘画语言。近年来，姚琴华用于打破既定的图式，尝试为刺绣进一步注入原创性、当代性的元素，使这门古老的手工艺更加艺术化。

　　雅昌艺术网：姚琴华老师您好。大多数苏绣工艺师都是母女相承，您的手艺也是传自母亲吗?

　　姚琴华：是的，和大多数绣娘一样，我也是孩提时期即学刺绣，过去，苏州镇湖民间有习俗说，‘不会刺绣的女孩子是嫁不出的’。刺绣不仅是女红最重要的方面，也是对外出口创汇的种类，主要出口日本，我们觉得能够使用苏州刺绣当生活用品的外国人很奢华。我记得小时候就帮助母亲绣制荷包、和服腰带、桌布等等实用绣品。

　　为了完成集体生产交代的任务，母亲对自己的要求很高，对我的培养也一点不马虎，要求我能‘坐得住’，刚开始就是练平针绣，需要自己练习排线，培养耐心，并练就熟稔的针法。此外，她是乡里发放站的妇女主任，还常常带我去刺绣总厂、刺绣研究所这些地方去参观，使我从小对刺绣之美有近距离的认识。高中毕业后，我全身心投入其中，从拿起绣针至今，从事苏绣这行已逾三十年了。

《苏格兰牧羊犬》

　　雅昌艺术网：随着材料学的发展，实用性的绣品逐渐少了，现在更多见的是框画为主的工艺品。你觉得绣框画绣品和实用性的绣品有哪些差异呢?

　　姚琴华：我觉得差异性体现在技法，平面框画的工艺绣品更多地为了满足人们日常欣赏的需要，运用的针法主要是平绣和乱针绣。而绣荷包主要针法有齐针、散套针、滚针以及切针、接针等等，这只是技法的区别，而且工艺绣品自古有之，对于我而言从实用绣品到纯装饰绣品并没有大的跨度。但现代绣品对于题材要求更丰富。从前我们主要绣金鱼、螳螂小猫等传统题材，而现在画面图式种类很丰富，对于绣娘的技艺进步也是一门新的课题考验。

　　雅昌艺术网：在你工作室中，我们看到各色绣品，有吴门山水画，清代山水画，宫廷的工笔花鸟，现代的新水墨，还包括西方古典主义的宗教画，印象派、后印象派画作，当代的摄影写生等，几乎涵盖了艺术史上最重要的风格流派。在不同风格的题材之间转换，你觉得有哪些难度?

　　姚琴华：现代人的审美要求越来越高，苏绣不能再停留在原有的传统题材上了。观众看久了螳螂小猫、牡丹、蝴蝶也会产生审美疲劳。因此我希望自己的作品有更多的可能性，一方面也大胆试炼技艺，尝试刺绣的艺术语言去表达更多、更新鲜的题材。在创作过程中不断体会、修正和解决问题，以发现传统技艺所不易解决的技术问题，从而找寻新的表达方法，让艺术视野更开阔，从而在工艺上步入新台阶。因为我不拒接外界的、当代的讯息，从不把西方的图式拒之门外，反而我用欣赏的眼光去研究它们，时刻思考每幅画的美感之所在，能否用刺绣进行表达。

　　雅昌艺术网：刺绣毕竟和油画、水墨分属不同的形式语言，你觉得用苏绣来还原西画和中国国画，其中最大的障碍在哪呢?如何能够精准把握每一幅作品的内涵和不同艺术语言本体的特征?

　　姚琴华：我觉得首先要了解中西方的艺术史，不能拿来一幅图立即就绣，那只是对色彩和色块分布区域的复制，做出来的绣品往往毫无生机，生硬呆板，与情感割裂。在绣每一件画作之前，我先要弄清楚画作属于哪个时期，出自哪位画家，画家创作的缘由和心境，对格调有所体会。例如作品《圣母与圣子》，是典型的西方古典主义绘画，属于文艺复兴时期的产物，它表现母子之间的情感交流，突出神性中人性化的一面，这是在刺绣时要追求的重点。在技艺上，古典主义讲究构图合理，运用透视法和明暗原则，这些因素必须在绣作品之前考虑清楚，如此才能不失真。

《圣母与圣子》

　　再说莫奈的《睡莲》，这是印象主义的杰出绘画，其辨识度很高。用苏绣表现印象派绘画就不能仅仅追求“不失真”、“准确”了。绣古典主义绘画一般运用细小的平针就可以，而表现印象派绘画则要结合乱针绣，并且有针对性地运用，根据需要进行针法的变化组合。印象派油画追求对光影效果的把握，追求瞬间感受，相比较于讲述故事的古典主义绘画，它摹写着自然界的美感，追求形式美。我在绣印象派绘画时，线条时断时续，便如同对“点彩法”的还原，同时常常停下来，从远处观察，调整颜色的细微渐变，最终还原物象的精神内质，呈现出艺术的真实。

《后院印象》

《燕尾兰》

　　雅昌艺术网：绣中国画是否更难?水墨的晕染效果是众多绣娘难攻克的问题，你怎么解决?

　　姚琴华：最难的确实是中国画，尤其是明清时期具有写意精神的青绿山水。例如我的作品《桃源图》，青和绿的色调过渡需要自然，用刺绣形式来呈现比水墨难。水墨具有晕染效果，其色彩的渐变是毛笔在宣纸上一气呵成的。而刺绣需要一针一线地绣，很容易陷入繁琐的细节，落入匠气的窠臼，例如造成青和绿两块色域的明显分界，看上去会异常怪异，这不啻是图像上的灾难，这便是“俗气”。另外，绣面要绣多少层才恰到好处?才能即表现设色，不浮于轻飘，又不至于滞拙?我要把握中间的“度”。

　　其次，古人画的空灵山水讲求意境幽远，逸笔草草便勾勒出一朵淡云，恍若仙境，很随意，很轻松。用刺绣来绣云烟、水雾、瀑布这类清淡、透明、流动的景物最难，如何避免绣出堆砌的色块，避免造成僵硬凝固的一团，像丑陋的补丁，这需要绣娘下功夫思考技巧。前辈绣娘绣透明的金鱼尾巴的技法给我启迪，我把丝线‘劈’得非常细，几乎能漂浮在空气中，用如此细的线来绣，并且用不同“白度”的丝线来进行渐变，以模仿墨色浓淡的晕染效果，使云气氤氲舒缓，有灵动之气，营造出了完整的画面感，才不至于陷入线条和色块割裂的局面。

《桃源图》

《云漫苍山》

《太湖帆影》

　　此外，还有表达闲情逸致的小品画，八大山人的小鸟、徐渭的葡萄、白石老人的虫鱼，虽然构图和设色很简单，但这类文人画旨在烘托生活意趣，主观感受非常强烈。于是我也去体验这种情趣，例如去观察小院子里结出的丝瓜，聆听画眉小鸟的啼叫，心有所悟，有所感，把喜悦快乐的心情蕴含在针脚当中，在创作这幅作品时，融入人对物的理解，而非单纯描摹物体的状态，不是按照程式化的路径去绣，过程可以随意一些，自由畅快一些。绣品中每多一丝灵气，就多一份文人画的韵味。

　　雅昌艺术网：假如不能一次性地达到绘画中的写意效果，还要进行修改吗?

　　姚琴华：是的。我是完美主义者，有的绣品收工的时候看比较满意，但挂在墙上经过背景衬托和灯光照射后觉得还未产生写意的感觉。这样的绣品即使获得了金奖，我也会将其下架重新拆分修改，让其臻于完善。

　　雅昌艺术网：以上这些绣品的画稿都源于艺术家的名作，这些绣品仍旧停留在“模仿”的阶段。你有哪些原创性的作品，让我们能看到刺绣工艺本身的艺术美?

　　姚琴华：你说的这个问题一直是摆在全体刺绣艺人面前的难题，对传统名作的模仿导致了市场上充斥大量相似的题材，陈陈相因。其实，有些名作并不适合用刺绣来表达，既费工夫，画面效果也很难达到油画的浑厚华滋，或者水墨的疏朗清逸。所以我不仅追求在工艺水准上的精细雅洁，近几年也在尝试绣一些独立的、原创性的题材，以绣品为出发点的画稿更适合传达苏绣之美。例如我常去郊外采风，拍一些姑苏水乡的摄影，作为自己的原创画稿，或者邀请画家朋友专属定制一幅适用于刺绣的画稿。我最近在绣一幅大型的积墨山水画，就是独一无二的作品，它虽然也是水墨画，但是运用的皴法和点染技巧很适合突出绣品本身的丝织感，颜色的颜色也适宜突出绣品的光泽。通过原创的绣品，观众不仅能看到图像之美，更能看到手工之美，以此来体悟到当代苏绣的艺术性。

荷塘情趣

　　雅昌艺术网：你的哪一件作品最能彰显手工美和苏绣的当代特征?

　　姚琴华：我有一件代表性的作品叫《秾华盛绘》，表现的是玫瑰丛，它的命名是传统的，选自晚唐世人徐寅的诗句：“浓艳尽怜胜彩绘，嘉名谁增作玫瑰”。诗中表达出诗人对玫瑰艳丽的惊叹和折服。

　　但这幅绣品的画面并非传统花鸟画的程式，它有当代的艺术摄影的味道，我在绣品中央引入了一道光柱，和散落的光点，这是受到摄影中高曝光的启示，进一步增强了玫瑰丛的色彩变化，像洒落的月光与玫瑰共同编织的一曲华章。用线条的交叉宜于镶色的细乱结合绣法，虚实有致，使绚丽的玫瑰与背景之间参差和渗透，凌乱中又显层次。它不仅在外观上加强了韵味的融合度，更使艳丽的色彩铺展整个画面，也增加了花丛和背景的融入感，作品在丰富中见层次，细节上又很精致，这即是一种现代美的表达。

《秾华胜绘》

　　雅昌艺术网：听说你为了进一步拓展刺绣艺术的可能性，把自己的儿子也留在身边，让他也学苏绣是吗?

　　姚琴华：作为一个母亲，让一个男孩子跟着自己学绣确实有些无奈，但我觉得年轻人接受过系统的院校教育，有更加开放的心态，有创造性的思维，能够在古老的苏绣工艺上走得更远。孩子一开始有些抵触，每一个男孩都不太乐意和一群阿姨整天在一起做枯燥的刺绣，但欣慰的是，他能够体会母亲的苦心，以及传承古老工艺的责任，现在能够静下心来，做出完整的小件作品了，而且他对当代中国绘画的理解程度也比我深。有时候他脑中一闪而过的灵光，能给我带来启迪。

　　刺绣的当代传承和发展离不开产业升级，我希望把儿子培养成复合型人才，而不仅仅能保留和传承前辈的手艺。我希望他将来能够承担起刺绣艺术管理的职责，向外界传播刺绣文化，让绣品与现代的流行美学结合，更时尚化，这便遂了一个母亲和一个前辈绣娘的心愿了。

　　雅昌艺术网：感谢姚老师接受此次采访。

来源：雅昌艺术网 作者：房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