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之画，所贵者性情也。其有肤受貌袭、空谈笔墨者，伪文人画耳。吾旧有论画绝句云：“纸上茫茫色未干，秋江澄净水天寒。空言笔墨真迂士，诗画从来一卷看。”正谓性情之贵，诗文与书画无不同也。昔黄梨洲选明文，不遵一辙，唯视其一往情深者，即从而捃拾之，钜家鸿笔，以浮浅受黜，稀名短句，以幽远见收。盖性之贞者，其情深；情之深者，其文至。天地之间，亦惟深情之物可以感人尔。夫画何独不然！故恽南田曰：“笔墨本无情，不可使运笔墨者无情；作画在摄情，不可使鉴画者不生情。”真知言也，南田之画所以能凌跞石谷者，独在此矣。

        然古之所谓文人画者，讵以戋戋文士遂可得而名之也？彼戋戋文士，不过邀风吟雪，组绣纷华，命与日尽，别无寄托，乌足谓之文人！古之所谓文人，忧乐不在一身，当其充养之厚，未尝不心游万仞，思接千载，虽迹有隐显，遇有否泰，其旷念幽怀，清愁肃怨，或发为浩歌，或寄为书画，莫不汩汩自性情流出，即笔墨时有未逮，形似或有缺落，犹足以动情移俗，无害其为名笔；况漱润群美，出处应机，六法兼善，道艺俱成者乎！

         近古以来，画道陵迟，世之论者，辄以文士漫略浅鄙之画与文人画相混同，寒火不吹，文心浇灭，能自振起于时风众势者，指不足再屈也。迨夫齐黄吴潘，珠盘既坠，百年人士之精神，益游弋于两极之端：或尽弃传统，号为创新；或专尚笔墨，一往不返。其间有稍以慧力识世道人心之异而为商声徵调者，则群起而鬨之，以为笔墨不逸则不正，画品不逸则不高，何与乎及物伤时哉！变风变雅之不作，抵于今亦久矣。呜呼！彼播弄笔墨，诩为逸品，纷纷假文人画以鸣高者，其上纔及文士漫略之清玩，其下则浮薄草芥靡足论也。大抵今世画家，其自托于传统者，非无胜士瑰才，唯麟斑凤羽，散在天下，其人难指耳。及夫伪也，则滔滔逐逐，率以伎能相悦，以矫情相矜，以虚无为散淡，以猖披为旷落，弃置神理，废黜情性，忘其充养，侈言笔墨，扬子云谓“伏其几、袭其裳而称仲尼”者，非此辈欤！

         吾友觉民老杜，执教于中央美院，久为画坛名家，早岁颠荡困辱，而好画不渝，霜凄月苦，几数十年，所成如此，良非易易。顾绘画之外，颇能读书思索，自谓将以一世精神，寄寓其间，终老无悔，不肯与物浮沉焉。        夫觉民之画，于笔墨温婉，姿采娈丽，搜抉芳苾，雕绘罗绮，非其所长，亦非所喜也；至于叹世情之凉热，揭人性之存亡，哀生闵死，慷慨歌哭，则无论片纸寸缣，与夫巨帧大轴，皆足以感动神鬼，震夺人心。其抒写剑客，则豪气在纸，图貌农人，则泥香满卷；丈夫女子，或绝望而心死，或忧伤而莫诉，凡所点染，一若凛风冱雪相助以悲者；毁甃枯垣，江山人物，莫不渰浥郁勃，有画外之痛。所以然者，非以形象之似，盖以其注情之真且长也。当其心之所念，发愤下笔，遗古忘今，即人之是之非之，与夫己之所是所非，举不计也。哀哭怨悱，颠狂啸叫，虽有过甚伤和之累，亦是至情至性，不得不宣，彼局局焉欲以笔墨法度绳约之者，皆在骊黄牝牡之间，未足以知觉民也。

         吾自庚辰交觉民，今且十年，于觉民之画，未尝轻许，而觉民固谓“知我”，于新梓画集之际，必远索数语以为评，且约为文言。嘻！吾何人哉，即百千万言，于觉民之画无所增重。意者，岂觉民闻吾腐说，欲我以古文人之心喻之，而自戒于伪文人画之列欤！则觉民于画，使不弃所长而修其未尽，直下转身，上追古人魂魄，他日舍舟登岸，脱略任真，必将唐突前代，无论时流。朋辈如我，但松醪瓦盎，须之于圣湖之上可矣。



  杜觉民简介

杜觉民，杭州人，当代水墨画家，国家一级美术师，中央美术学院首届中国画博士，2007年获中国画实践类博士学位，并留校任教。现为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杜觉民工作室高研班导师，The University Of The West Indies客座教授，内蒙古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兼职教授，萧山画院院长、林芝画院名誉院长，浙江画院特聘画师，西泠书画院特聘画师，江南画院特聘画师，杭州美术家协会理事，浙江省人物画研究会理事兼秘书长，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先后在法国、牙买加、新加坡、日本等国家及中国各大城市举办个人画展。出版有美学专著逸品与庄子美学《轻笔淡痕》等美学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