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者归来》是一本我喜欢的书，讲述上世纪初，美国一批艺术家、作家从欧洲回到美国从事创作的故事。在我们这个国度，流放者常常被当作一种政治话语，其实它的含义是多层次的，自我流放即是其中之一。不久前，我收到拙吾的画册，翻阅过后的第一感觉是，拙吾是一个敢于坚受自我的人，而且也是一个不偏执不封闭，胸襟和视野都颇为开阔的人。我的看法是，这样的人从事创作容易鹤立鸡群，因为大多数人的所谓“创作”不过是接古人余唾或洋人余唾，亦步亦趋而已，按拙吾的心性，自然不屑与那帮人为伍。他自愿退避三舍，风声雨声读书声，家事国事天下事，数年之间，经验了自我蜕变和自我完善的过程，终于开始显山露水了。

　　对于中国画的现状和前途，我基本上延续了二十多年前的看法——那时，我批评中国画停滞不前、缺乏活力，刘海粟在世，李可染在世，黄胄也在世，反观当下，有谁超越了他们的高度呢？我在一篇文章里说过，当下的中国画坛成了江湖，我遇到过各地的画坛老大，天下第一，就像武打小说里的华山派、昆仑派或少林派，他们的招牌举得很高，一出手却马上露馅。从实质上看，当下的文化生态十分荒凉，表面的热闹就如一阵风，刮过便结束，没有积淀也没有添加。但是我不赞成历史决定论，不认同个体仅仅是整体的一个零件的这种意见。一个画家固然离不开他的现实前提，反过来也可以说，任何有成就的画家从来不是历史自身造就的，因为他是活生生的个体，是具有创造力的个体，是能够跨越各种障碍的个体。

　　所以，我一方面坚持以前的看法，同时又在不断寻找反例，寻找那种对于必然限制的冲刺和突破。我与彭德在电话里讨论过，拙吾的作品里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令人耳目一新。然而这种新意更多地体现在内容上，换句话说，拙吾的画在形式、语言和表现性上，仍然无法脱开中国画天然的“外壳”。拙吾的画面给人开阔、大气、森然之感，透射出他对宗教、政治、历史等等因素关注，并且最主要的是，他把这一切揉杂在一起时，不显得突兀和造作。这无疑是一种新的经验，对于探索者而言，任何新的经验都有可能成为登上理想境界的阶梯。我想说的是，拙吾面临的考验不在于他的想法和表述，对于任何一个画家，并非是他想画什么，而是他能画什么。

　　能画什么预示了一个画家的最终成就，按历来的经验，其实是一个无可争辩常识。我读过拙吾的文字片段，大致上了解他目标和志向。古人说，取法乎上得之于中，意思是很清楚的。譬如拙吾说：“我们这代人第一口吃的就是狼奶，所以，在我们之后的任何学习中，都不自觉的容易被带入破坏性和颠覆性中，就如同已经注入了的病毒不时发作。”这样的自我交代及自我宣泄，既包含了许多苦恼，也是一种解脱式的自嘲。正如他又说：“我崇敬又刻意回避着那些以往容易令人沉迷心醉的传统，这中间有一种悖论的无奈。”有些智力很高而又胸怀志向的人往往喜欢给自己设置悖论，在满足智力游戏的快感的同时，把结果看成是附加值或副产品——实质上，他们更盼望双丰收，此岸与彼岸的东西都想获取。我认为自己是聪明人，因此容易识辨别的聪明人在想什么。

　　以人们的习惯，有一种叫做圈子内或圈子外的称谓，拙吾自然不属于圈子内的人。多年来，他不与所谓的圈子有什么接触，为的是尊严还是独立？或者兼而有之？我身边也有一些这样的朋友，他们不喜欢圈子，不打算进入评价系统，但是他们同样希望获得认可——只不过他们的标准很高，很爱惜自己的羽毛，对廉价的吹捧，对虚假的关怀抱有警惕和反感。以我的意见，拙吾的作品本身已经昭示了那种可能性，他的独特图式，他在表达上的强度，以及他敢于在传统画法上增添新内容的做法，会打动一些人。事实上，任何时代都是由各式各样的人组成的：有群氓就有精英，有小人就有君子。拙吾的创作在继续，思想在继续，习惯在继续，这一切构成了他个人的丰富性，现实也是一样的，绝对不可能是铁板一块的。

　　2012.9.1

作者：李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