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0年12月7日

地点：文化部艺术司办公室

采访者：孟繁玮

　　孟繁玮 （《美术观察》【热点述评】栏目主持，以下简称孟）：随着社会发展和文化进步，作为国家公共文化服务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美术馆的功能在当代也越来越丰富多样。《美术观察》2011年第1期热点栏目策划了一个选题“美术馆与公共教育”，就此想请您谈一谈。

　　诸迪(文化部艺术司副司长，以下简称诸)：这个选题抓的很好，但是要注意不能仅止于对形式的关注，而是要通过这个点，引导美术馆更好地完善自身专业基础建设以更好地实现公共教育这个职能。美术馆的公共教育是它非常重要的职能之一。在美术馆的研究、收藏、展示、交流、公共教育几大职能中，公共教育属于应用层面，而前面几者是公共教育的基础。公共教育质量的高低不仅在于开展了什么形式的活动，也不仅在于采取了什么样的手段，其重点应该还是美术馆自身的专业基础建设。如果美术馆没有很好的、高质量的藏品，没有基于高水平的研究基础上进行策划的展览，那么它的公共教育职能就只能停留在表面。当下公共教育的质量不高就与美术馆这些基础职能的缺失有着直接关系，也就是说美术馆安身立命的基本职能还不是很健全，或者说基础不牢，这样就会影响到公共教育的开展和实际效果。目前中国的美术馆的发展还非常不平衡，总体上专业化水平还不高，但这种情况正在发生改变，对美术馆的专业化建设和公共文化服务职能的重视日益加强，这种重视不仅来自政府，也有专业机构和艺术家的推动，可以说，现在中国的美术馆正处于历史上最好的发展时期，我们正在迎来一个“美术馆时代”。

　　孟：近几年，国内陆续建立了一些中小型民营或公益性美术馆，大型的传统美术馆也开展了一些公益性活动，但与“艺术造福于民”的理想相比还存在很大差距。您认为，目前我们的美术馆在公共教育方面存在哪些问题？

　　诸：现在充分发展美术馆的公共教育和公共审美功能，前提是要把美术馆的基础工作做好，基础工作包括研究、收藏、展示等。现在制约美术馆从美术展览馆走向美术博物馆的最大因素就是研究能力的不足和藏品数量、质量的不够，其中最重要的还是研究，这是基础的核心。现在美术馆的收藏如果没有系统的研究做支持，就会变得非常盲目，会直接影响到收藏的质量。目前美术馆的收藏基本上是被动地以展代收，这样的收藏缺乏规划和系统性，因为展览本身就缺乏规划。想提高收藏质量就要拥有扎实的研究能力，只有有效地对美术发展的历程和当下美术发展的状况展开系统研究，才能确立自己的收藏方向以及具体的收藏作品。现在美术馆被动的展览比较多，满足社会需求的展览比较多，自己策划的带有研究性的展览比较少，几乎没有固定陈列，这些现象背后都体现了很多基础工作的缺失。在美术馆职能的发挥中，研究、收藏、展示、交流、公共教育这些因素是相互关联的，也是整个美术生态中不可或缺的。目前我们一方面要重视美术馆的公共文化服务职能，推动美术馆的免费开放，同时还要推动美术馆自身的专业化、基础化建设，提升美术馆的专业化水平以更好地服务于民众的审美教育和文化需求。

　　孟：我们首先要解决的是什么问题？

　　诸：美术馆的定位问题。现在全国大的省市几乎都有自己的美术馆了，有些是历史比较长的，有些是近些年新建的，硬件条件普遍都有很大改善，但很多美术馆在建设与运行中，普遍都缺乏明确的定位。“定位”一方面指美术馆职能的定位；另一方面指自身在地域文化发展格局以至国家美术发展格局中所处的角色，这应该是美术馆建设的基础。可现实的情况是，很多美术馆对这两个定位都不是很清晰。国家美术馆要承担起对全国美术发展历史和现状的梳理、研究、收藏和系统陈列，它代表的是中国美术的整体形象并代表国家开展国际交流。地方美术馆的首要任务则是把所在地域的美术进行研究、收藏和展示，在此基础上再根据自身的条件和定位，在某一方面形成特色。但是基础的部分、基本的职能必须做好，否则国家整体美术格局就会有所缺失。博物馆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保存了人类的文明成果及人类的精神记忆，并通过展示让我们看到了人类文明是如何发展而来的。但是如果美术馆在这方面没有履行好自身的职能，就会使人类文明的传承出现断裂，我们不仅不能看到自身的发展历程，某种意义上也会失去未来发展的方向。美术馆对视觉文化成果的研究和收藏，对于文化发展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换句话说，美术馆之所以重要是由它的职能所赋予的。

　　孟：美术馆的“公共教育”不仅应面向广大民众展开思考，美术馆与美术史研究、教育之间的互补关系更是需要建立起来并逐步完善的一个重要内容。在这方面，政府需要怎样进行扶持和引导？

　　诸：对，我个人比较看重美术馆在整个美术生态中的作用。我们今天高度关注美术馆，积极推进它的专业化、国际化建设，不断提高它的研究能力和收藏水平，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在今天建立起更加良好的美术发展生态，因为美术馆职能的缺少，会造成整个美术生态关系的紊乱。美术馆的自身发展是有国际标准和美术馆专业的学科要求的。前面讲的是美术馆对美术创作、美术发展的作用；另一方面，它对提升大众的精神素质、审美水平也肩负着重要责任。它既可以促进美术的创作，同时也可以促进美术功能的实现，它是中间的环节和桥梁，发挥着非常关键的作用。但从现实情况来看，美术馆的专业化建设水平还不能很好地承担起这一责任，对美术发展发挥积极作用，这也是造成目前我国美术发展生态不健全的重要原因之一。

　　为了改变这种状态，政府开展了一系列工作。首先，开展了全国重点美术馆评估，这次评估的目的在于“以评促建，以评促管”。一方面通过评估推出一批做的比较好的美术馆，在今天起到一个引领和示范的作用，推动美术馆自身的专业化建设；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引起社会各界对美术馆事业的关注，提升对美术馆重要性的认识。第二，实施了全国美术馆发展扶持计划，今年重点对美术馆的优秀学术研究成果和公共推广项目给予了奖励性扶持，重在引导美术馆关注自身的专业化建设，寻求自身合理的定位。今年是第一次，一共评出了20个项目，参评对象覆盖了全国各级各类美术馆，也包括了非营利性的民营美术馆。以后计划每年评一次，扶持项目也会围绕着美术馆的主要职能拓宽至美术馆的专业人才培训、展览策划、学术研究、公共推广等几个方面，通过几年的扶持引导，一定会提升美术馆对自身专业化建设的关注度。第三，加大对全国美术馆专业委员会的扶持，加强和美术馆专业委员会的合作，进一步强化行业管理。近期拟在全国重点美术馆评估指标体系的基础上，委托专业委员会进一步听取意见，研究制定美术馆工作规范，同时开展民营美术馆发展专题调研。力争在“十二五”期间完成《美术馆管理条例》的制定，实现美术馆管理的法制化。第四，加强对美术馆收藏的管理，首先对重要美术馆已有的收藏进行普查，建立国家美术文化财产目录，在此基础上组织专家制定收藏规划，完善捐赠奖励机制，加大对20世纪代表性美术作品的抢救性收藏。

　　当然，就美术馆自身而言，目前核心的问题还是刚才谈到的研究能力的增强和收藏质量的提升。在市场化的社会环境中，更重要的是要建立起一个良好的学术机制，一方面美术馆要拥有一个自身相对完备的研究力量，另一方面是把社会各种研究力量团结起来，汇集社会各方面的研究成果，使其成为一个学术平台，并让研究成果通过这个平台推广出去。这个学术机制包括了展览策划、展品收藏等，通过这个机制可以使地区的研究人才形成汇集，形成美术馆的研究力量。现在每个美术馆大体上都包括几个委员会，包括展览审查委员会、展品收藏委员会等等，但是绝大多数的委员会都没能真正发挥自身的作用，所以说学术机制的建设非常重要。虽然资源有些短缺，但是在现有的资源上是否能够更好、更主动些，使研究更好地为美术馆服务，使研究成果真正的得到推广和应用是非常重要的。

　　孟：在建立这个机制中有很多的困难，作为政府职能部门，如何进行具体的指导和必要的监管？

　　诸：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大背景下，政府也在转变职能，更多的不是行政干涉，而是在宏观政策的制定以及管理监督方面发挥作用。所以说美术馆评估和扶持计划都是手段，它不直接介入美术馆的业务，是立足于建立起一个机制、一个良好的生态关系，在这个关系中政府起到什么作用是很重要的。我个人认为，现在我们正在寻找一条路，这是非常有挑战性的，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和全球化背景下来发展文化说起来简单，但是如何建立适应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能够促进艺术健康发展的机制，这是真正具有挑战性的。因为它不是纯粹的市场经济，不能全部照搬西方，更不能回到过去计划经济体制下的行政主导，这是一个新的课题，需要我们不断摸索。目前有两个判断是大家比较公认的：一个是我们正处在历史上最好的文化发展时期之一，一个是一条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的文化发展道路正在形成，这是个摸索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怎样形成一个很好的机制是非常重要的，而不是什么事都由政府包办。政府更多的是在多元化的市场格局中发挥统筹、战略规划的作用。目前，一方面美术馆要加强自身的专业化建设，履行它的职能，并通过高水平的运作体现它的作用与价值；另一方面，美术馆工作应该成为各级政府文化主管部门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加强对美术馆的管理，也就是说建一个美术馆的同时就要承担起这几项职能，这应是政府对美术馆工作的要求和考核内容。这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两者是互相联系的。

　　孟：刚才说到今年评出了一些优秀的美术馆、表彰了一些优秀的推广项目。那么，哪种公共教育的推广方式取得的效果比较好？

　　诸：这个事也需要从两方面来说，一方面公众审美的提升是个长期行为，不是一两个展览可以解决的。在现代社会里，这应该是人们的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生活需求，或许这点对于我们现在的很多人来说还有些“奢侈”，没有形成一个常态。但是随着城市化的快速发展，各方面都在向现代转型，我想这一天很快会到来的，美术馆也要通过公共推广等手段吸引更多的观众走进美术馆，公共教育同样是个长期行为。目前，在我们评选的公共推广项目或是具体展览的开发中，有的是儿童教育这方面做的好，有的是扩大受众群与受众面做的好，有的从志愿者和义工方面做的好，有的从专业普及方面做的好，比如口袋书等。这次评选只是个引导，希望使大家互相借鉴，互相学习。

　　孟：如何才能让公共教育发挥持久性的作用？

　　诸：这要从形式、内容两方面入手，需要两方面的创新。我刚才更强调的是内容，我们有很多缺失，最大的问题就是我们没有固定的陈列。到西方一些著名的文化城市，我们一定会去美术馆参观，这些美术馆对人类历史上视觉文化的经典有很好的梳理和陈列，不仅是学校教育的补充，更是社会教育的主体，所以展示的内容更重要。我们不能单纯地关注形式，满足于组织儿童来看看绘画作品，虽然有这个意识是对的，但更要关注长期的、基础的、系统的教育。要注重立足于展览自身本体的质量和影响，立足于面向所有观众，而不是只着眼于参加活动的对象。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美术馆是把一些经典或是即将成为经典的作品进行收藏，这是要有标准的，这个标准不仅仅是个理论问题，更要体现在美术馆的业务工作中。这决定了美术馆应该展什么？收藏什么？自然会成为对创作的引导，标准的确定应该在这方面而不是在市场上。而现在学术对市场的制衡作用没有了，反倒是市场冲击学术，这是如今美术生态中存在的重要问题。美术馆在创作机制和美术生态建设中之所以这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美术馆要起到确定标准的作用。当然，现在大家开始关注美术馆服务于大众审美教育的作用，成为文化建设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是一个进步。美术馆也认识到除了要服务艺术家，更要服务观众，这也是一个进步，这就更需要做好基础工作，立足于长远，做到真正的服务于人民。

　　孟：新世纪以来，艺术市场的“繁荣”也改变了美术馆传统的收藏方式与研究内容，并对美术馆自身的建设产生很大的冲击，而这恰恰是影响中国美术馆学能否进一步发展、完善的重要因素。您认为，我们的美术馆在今后的功能建设中需要关注哪些内容？

　　诸：中国的画廊业不发达在某种意义上也影响了美术馆，这是一个生态关系。现在中国的美术馆大都是展览馆，当然这个功能也是现实的迫切需要，艺术家创作的作品需要一个地方展示与交流。而在西方国家，这些工作很多是由画廊来承担的，画廊也有发掘新人的功能。中国的画廊很不发达，一味追求商业利益而缺乏研究和学术性，不仅会对市场造成影响，也会对美术馆造成影响，对美术馆的展览功能没有做到很好的补充。理想的美术生态是在画廊不断推出新人新作的基础上，美术馆能够做出学术判断并从中寻找到规律性的经典性的东西，美术馆应该有这样的筛选职责。现在的美术馆直接承担的是一级的展览功能，这样就会使美术馆失去标准建设上的重要作用。市场有好的一面，促进艺术创作的多样化，促进艺术的再生产等等；但市场的逐利本质也会把本来独立的因素以及它们彼此相互制约的关系消解掉，使公正的、学术的判断受到金钱的侵蚀，失去了应有的作用，机制变得日益世俗化，这与我们要建立的长远的健康的机制是相悖的。目前我国当代艺术的发展还存在很多问题，西方有个很好的现象，就是对传统梳理的特别好，比如美术馆的收藏、美术史的研究陈列、对历史的不断挖掘与认识，脉络都很清晰，老百姓也能随时看的到。在这样的前提下，西方当代艺术的反叛性就不具有实在的破坏性，不会影响民众对传统艺术的欣赏和学习，它能够使民众从清晰的人类艺术发展脉络中对当代艺术做出判断，从而有助于当代艺术的健康发展，这点值得我们借鉴和学习。我们不能只在口头上说要重视传统、尊重传统，而是要实实在在地对传统进行系统地梳理、挖掘、保存、展示，这样才有利于今天的创新，在这方面美术馆肩负着重要责任。

　　孟：接下来会有哪些新的投入和计划？

　　诸：结合“十二五”规划的制定，今年我们开始实施国家美术发展工程，首先开展了画院扶持和美术馆扶持计划，明年计划开展美术研究和理论建设扶持计划、民族传统艺术发展扶持计划以及国际美术交流促进计划等。目前正在积极筹备建立两个国家美术研究中心：一个是“国家近现代美术研究中心”，设在中国美术馆，重在对20世纪美术进行系统研究、收藏和展示；一个是“国家当代艺术研究中心”，设在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研究中心是一个学术研究的平台，不仅会对作品、文献的收藏和研究起到推动作用，而且要通过这个平台对全国美术研究者的研究提供必要的学术支持，改变现在分散化、个性化、缺乏规划性的现状。希望通过这个学术机制的建立，推出一批代表国家水平的研究成果，并通过这个平台对这些成果进行推广，使其在美术生态建设中真正发挥作用，并依托这些学术成果开展学术活动以及更多的国际交流。(录音整理：赵明，经诸迪审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