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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黄河莲(一)

  三姨太青莲用她那一双漂亮的杏仁眼久久地看着傅连成。

  傅连成扭过身去,朝黄河对岸张望着。黄河对岸茫茫一片,日头还被晨雾笼罩着,像一个透明的白烧饼,贴在河对岸的山头上。河谷里有风,河上的木船在水面上摇来摆去,晃。傅连成也许被河面上一闪一闪的亮光耀了眼,遂把脚下的手提箱提起,回头一眼不眨地看着三姨太。这是在清晨。清晨的空气里飘着泥土和水的气息,也许还有青草以及黄河鲤鱼的味道。这种味道已经年代久远,自从有了老镇,就有了这种古怪的味道。老镇上一辈一辈的人,就是闻着这种特有的味道,繁衍生息,使原来简简单单只有几孔石窑的一个小镇,成为黄河上闻名于世的黄金码头。

  傅连成就是黄金码头上一分子。能称为黄金码头上一分子的傅连成,虽然没有穿着像样的行头,但长袍马褂穿在他身上依然很得体。此间,他用木然的眼睛盯着三姨太青莲,两片薄而红润的嘴唇却不由自主地抽搐着。青莲也看着他,两只杏仁眼水汪汪的,似乎刚从黄河里捞出来一样。也许是被河水浸泡得久了,杏仁眼珠子也变得混浊起来,混浊里透着一丝哀伤与凄楚。

  对岸的木船渐渐靠近河岸。

  那是一群常年被汗水浸泡透了的男人和女人。木船还没有靠岸,一股股潮湿而又呛人的汗味已经被河风送过来。温柔的河风还送来了男人粗野的叫骂声,船桨嘭嘭地碰在船帮上哐当声。船老大扯着嗓门在骂人,女人们尖声叫着踏过船板走下木船,又嘻嘻哈哈地扭着腰身朝青莲和傅连成偷偷看着。她们绿的蓝的红的衣衫在河滩上形成一簇花团,这花团滚动着,跳跃着,后来便像河里的浪花似渐渐消失了。三姨太青莲说,真好,他们活得多快活。说完,轻轻叹息了一声。傅连成也叹息了一声。不过声音太小,连他自己也未曾听见。他悄然转过身去,看见木船上几乎光着身的河路汉,正伸长脖子朝河堤那边张望着。那时,有三三两两的男人女人在疾走,他们是奔这木船而来,也要过河去。傅连成低下头对三姨太说,老爷说了,过了河就是西省,一河跨两省,就远了。老爷还说了,到家安顿好了就来封平安信,他也就歇心了。

  没有啥不歇心的。青莲瞪了傅连成一眼,泪水就成串滚落在她粉嘟嘟的脸上。

  傅连成把手提箱放在木船上,回头默默看着三姨太青莲。

  回家对老爷说,他送我的银票没拿。

  为啥?

  太沉。青莲低着头说。

  有人开始上船。木船在水面上摇来晃去,像一个偌大的勺子,也不知何时才能把黄河水舀干。黄河太长太宽了啊。老镇上没人知道黄河从何而来,只知道它的尽头是海。海,一个非常陌生的地方,如何能容得下这么多的水。可惜水就是水,水若是银子就好了,黄河也就变白了,变清了,变成一条白白的蛇,变成银河了。可惜变成银河也没有用,它不是青莲的,青莲也从不想占有一条银河,太沉了,不只是青莲嫌弃沉,任谁也无法背动它。青莲回头看了一眼老镇,又从黄河碛那边传来的浪涛声,拍天惊地的响,一年四季地响,昼夜不停地响,如此在她耳边响了三年,今天到头了。过了黄河,翻过对面那座山,她这一辈子就再也听不到这黄河水的声音了。

  她迈着碎步朝木船走去。河水从船底涌上岸来,汩汩地像眼泪留在沙石上,亮晶晶的一片。水退了,沙石又露出本来的面目,圆圆的石被磨光滑了,踩在脚下仍然很硬。水,又涌上来,绣花鞋被吞了,凉爽的水浸透过鞋袜,顺着脚面爬上小腿,一直凉到青莲的心里,她轻轻尖叫了一声。尖叫声被船上的河路汉听见了,他们扭过头来,张着鸡蛋似的大眼盯着青莲三姨太。他们看到了水里的绣花鞋,挺好看的,鞋面上绣着一朵大的莲花,没有莲叶,绿色的鞋面被水浸泡着,便越发地绿,红的莲花便在水里开放了。青莲三姨太静止着不动,她让涌上来的河水和浪花拍打着两只脚,还有心。只是船不等人,河路汉们操起船桨,在阳光下挥动着,木船便吱吱作响,给人极疼痛的感觉。三姨太青莲站在船头上,朝傅连成,不,是朝老镇伸出一条胳膊,挥动着手。随后,挥动着的手渐渐远去,消失在下游的水面上,船变小了,像树叶在河面上浮动。

  两只大鸟不知何时出现在河谷上空。

  暂且被称作大鸟的鸟,在离傅连成委很遥远的天空里自由自在地飞着,飞得舒缓,飞得平稳,飞得从容,飞得优哉游哉。它们的巨翼在日头下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它们伸长了脖子和腿,使人很容易想到一根棍子。一根棍子难道也能在天空飞翔吗?傅连成仰头望着大鸟、一根大鸟,便哑然失笑了。他感觉自己此时正伸长脖子,踮着脚尖,像一根棍子似立在河滩上。所不同的,鸟的姿态极美丽,而人却扭曲着,鸟也许是为了平衡,而人则是为了得到。两只大鸟在天空久久盘旋着,而后从高空里落下来,落在河滩上。就像一对天使落在凡界人间,它们迈着修长的腿,昂着高贵的头,一步一步走向河滩的浅水洼里和那一大片碧绿的莲花。顿时,河面上平添了许许多多的天使,姿态各异,神情悠然,就像画儿里面的许多景儿,让傅连成想到了远去的木船和木船上的女人。

  从上游漂下来的木船渐渐多了起来,大大小小的木船挤压着河水,河水便向河滩上涌来。木船上装满了粮食、麻油、皮毛、药材什么的应有尽有。许多的货物,带来了各色的味道,于是河谷里不再是黄土和水的气息。混杂的气味中,偶尔还能闻到羊膻味,那是从蒙古草原上运来的整船的滩羊皮,在河谷里散发着呛人的气味。也有好闻的气息,那是麻油篓子倒了,清清如水的麻油流淌在船板上,香味四溢,溢香了整个河谷和老镇。就在这样香得迷人的日子里,傅连成和他爹以及傅家所有的伙计和下人,便忙得焦头烂额,顾此失彼。傅家开着油坊,开着好几个省的大油坊,麻油从他家的门槛里流出去,流到大街上,滑倒人,滑倒狗,滑倒天上飞的鸟儿,也滑倒傅家的人。傅家各色人等杂乱,就像河滩上码头上停着的木船,一字儿排开,也顾头不顾尾,走了的青莲三姨太,常被这种难以容忍的混乱,乱得脑仁儿痛。痛不可忍,便皱着柳眉,迷着凤眼,似睡非睡般长坐在傅家小楼的平台上,让阳光久久地照耀着,让河风轻轻地吹拂着,让一块洁白的丝绢在手指间缠绵地变化出各种小动物,比如兔子什么的。也许日子过得太平淡了,平淡地让一个女人难耐,于是,她走到平台边上,朝黄河里张望,朝傅家院里旮旮旯旯的地方寻觅,尽管她看得很仔细,却一无所获。她知道,她这个女人完了,她的心从来没放在肚子里,早在她走进傅家大门那一刻就丢了。没心也就没肺。没心没肺的女人,常常站在小楼平台上编织着自己的美梦。美梦总是让人兴奋的,她喜欢。

  河滩上摆满了停靠的船队。河鸟飞走了,这些识趣的小东西已经看出河滩要乱,数也数不清的毛驴和骆驼,一辆接一辆的小推车,夹杂着盘了长辫的人头猪脸,便一古脑儿挤满了河滩。到那时,码头沸腾了,尘土飞扬,脚力们喘着粗气,喊着号子,唱着他们自己的歌,艰难地移动着脚步,从船与岸悬空的木板上,背负着沉重的木箱或麻包,一步步挪下来。挪下来的麻包木箱又被抬到了毛驴的背上,人背与驴背的转换,带来了驴子的暴跳如雷和长嚎,负重和愤怒,使驴子的阳物过早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于是乎,又一种驴子兴奋得大喊大叫,挣断缰绳,在车水马龙人头攒动中横冲直闯。河滩大乱。乱了的河滩经过长时间的喧哗,便安静下来,那便是夜了。夜里的河滩码头,灯火闪闪,在河面上,在木船上,在滩的远处黑虎山的脚下,一切都在宁静中悄然发生着。但现在不是黑夜,还没有发生任何故事。傅连成站着的地方,除了站立在河滩水湾里的天使般的大鸟,没有人来搅扰他。他依然站立在河滩上,依旧朝河对岸张望着,尽管他并看不清河那边的木船,但却能看清一缕炊烟正袅袅升起,有狗在吠叫,还有公鸡在长鸣,还有什么让他牵肠挂肚的?他摇摇头。

  长长得光束如同一把透明柔软的大刀,从窗棂上穿过,斜插在太师椅子上,宽敞的屋子便被割裂成两个世界。傅为能就躺在这一半世界里抽水烟,呼呼噜噜的响声,使那个为他锤腿的小丫环睡意俱增。她握着小小的拳头,上上下下地敲打,发出鸡蛋落在棉花上惬意的声音。看着小丫环的脑袋东倒西歪地摇来晃去,傅为能感到十分好笑。这小女子还太小,圆圆的眼睛,俏尖的鼻子,与离去的三姨太十分相象。可惜了的女人啊,像黄河河谷里的风,倏然便从他眼前消失了。

  门开了,奶娘端着一碗奶汁轻轻走进来,洁白的奶汁似乎还冒着热气。顿时,屋里散发出奶汁的香味,其中还有女人体味的温暖,也浓浓地散开去。奶娘其实挺年轻,脸子白里透红,壮实的身子富有弹性地移动在傅为能面前,他不得不瞥了她一眼,还好,她高挺的奶子依然撑得衫子鼓鼓的。他想,她还像黄河边一棵嫩草,掐一把都能掐出水汁来。喝吧,喝这样多水女人的奶汁,自然是有益无害,强身健体。他端起热奶慢慢地喝下,感到一股暖流在全身扩散。而奶娘却一旁看着尖叫了一声,虽声音极轻,连她自己都不曾听见,但她还是感受到了一股透心凉,从下凉到上,凉到胸脯上,她觉得奶子在萎缩,在抽搐,在疼痛。而坐在她对面像一棵老树似的男人,喝完奶汁便美滋滋地捋了捋雪白的胡子,满意地看着她半天才小声说,少爷呢,还没回来?她说回来了,船队下来了,有好几船麻油,少爷上了四十眼窑院。也真是的,少爷出门也太久了,都不知道给老爷回个话。傅为能不大满意地瞪了奶娘一眼。女人就是女人,愚蠢的女人总感到自己比男人聪明,而她哪里知道,男人活在理智中,而女人一生都在为情感奔忙。在她们眼里,男人是一棵树,是一座山、一座靠山,却从没想到,男人的心胸比整个黄河滩都大,能容纳下整个世界。当然,在这广袤的世界里也包含她这个漂亮如花的奶娘。眼下,奶娘自然明白她太心急了,太想靠近这个老男人了。为什么会这样?他悄悄地朝房门口退去。脚还没探着门槛,就听到老男人的声音又响在耳边:去吧,让少爷来见我。小丫环不再打瞌睡,她小小的脸上全是碎汗珠子,老爷的一双大手正用力拧着她的大腿,她好疼。这已经不是新鲜事,小丫环强忍着眼泪,几乎没有任何表情继续捶打着老爷的腿,雨点似的小拳头发出咚咚的捶打干柴似的响声。

  四十眼窑院是一座院子。

  有着四十眼窑洞的院子好大。上下两个院,转圈儿都是窑洞,石头窑,能赶进一辆大车去。院中有台阶,从下院爬到上院,站在上院,一览无余。黄河就在窑院不远的地方,能看见河里的浪花,跳起来又破碎了。能看见河里的木船和光着身子的河路汉,他们背负着木箱或者麻袋,弯腰驼背,一会走一会停。还有大片大片的莲花,给偌大的黄河滩平添了一处景儿,美极了。那也是傅家的,每年莲花开的时候,傅家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要去赏莲。再远处便是河对岸连绵起伏的大山和树,像张画儿,挂在天边上。起风了,河谷里的风吹到窑院里,湿乎乎黏附人的脸。不止是风黏附人,还有麻油。窑院里太多的麻油,把铺地的方砖都染成了墨色,墨色中又透着褚红,日头一出来,就像陈旧了的血,洒了一地。麻油的香味极浓,从胡麻小籽籽里流出的血一样的香油,把老镇上的女人们全吸引了过来,她们是闻香而至,仰着头,吸着鼻子,把空气中流动着的香味,恨不得全吸进自己的肚子里去。紧挨着四十眼窑院的是后街,后街背后便是黄河大堤。沿着黄河大堤一字儿排开的每座院子里,也充满了香味,不同的是,那些呛人的脂粉香气,是从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河路汉们把汗珠子甩进黄河里,累了,困乏了,心烦了,便成群搭伙黄蜂一样涌进这些院子里,寻欢作乐。

  傅连成不懂院子里的女人在干什么。他只知道,院子里的女人们个个都很漂亮,脸蛋也白,腰也细,走起路来屁股扭得欢实极了。他喜欢看到她们。

  傅家有家规。每家生意字号也都有规矩。傅连成每每站在上院里,总免不了瞟一眼那些灯红酒绿的小院。也就是瞟了一眼,情不自禁地瞟一眼。老爷告诉他别看,说看多了会坏眼,还告诉他是油坊的少掌柜,尽管有点瓜,哪也不能让下人和伙计看到他少掌柜的下作嘴脸。他听老爷的话,老爷是他的亲爹,亲爹不会害他的亲儿子。这一点他还明白。

  他是个听话的傻瓜,笔直地站在上院台阶上,毫无表情地注视着伙计们忙碌着,把一篓篓麻油整齐地排放在院子里。有一驼队来到大门口,赶驼人嘴里发出怪怪地喊叫起,这凶狠的叫声与驼铃声混合在一起,让看门的黑狗异常兴奋狂吠不止。站在大门外一长溜的骆驼们,对黑狗的嚣张不屑一顾,它们昂着头颅,目空一切的闭上双眼,根本不予理睬。生意上门,傅连成从上院走下来,小伙计连忙为他搬来圈椅,又上了一壶香茶,吱儿一口,吱儿一口,那声音异常响亮。有伙计在笑着说,看傻少爷喝茶,跟嘬酒似的,还吱吱地响。他听了高兴嘿嘿地笑。尽管他傻,却也是少爷。于是乎,里里外外的下人,当着少爷的面,都在忙碌着。赶驼人牵进骆驼,一篓篓麻油便架在驼峰上,吃苦耐劳的骆驼们毫无怨言地站立着,任凭一篓篓麻油重压,直到主人一声叫骂,方才迈着沉重的脚步四平八稳地离去。傅连成对赶驼人说,别骂它们,好生待这些驼,苦重哩。赶驼人眨巴着小眼睛直点头:谁说不是呢,我也心疼。傅连成说知道就好,我还说就我自个知道呢。赶驼人听了便笑,说对着哩,我也是刚听人说。哎,对啦,我还听说三姨太她走了?傅连成蹙着眉不语。赶驼人急忙笑了,看我这臭嘴,不该问的。说着转身走去,临出门又回身扔下一句话:老爷也真是的,三姨太那么好的女人,就舍得让走?傅连成听了生气,蓦地站起来,赶驼人已经转身出了大门。驼队离开了四十眼窑院,驼铃声也随之远去,响过码头,一直沿着湫水河、朝大山里响去。

  傅连成手里把着泥砂壶慢慢地吸溜了一口,没味。他走出大门,踏着铺了石板的街面一直朝黄河走去。河面上没有他熟悉的那条木船,河水泛着鱼鳞般的亮光,明明亮亮的黄河,就像一条偌大的鱼,翻滚着,跳跃着。

  少爷,看河呢?

  是下人保儿。保儿愣头愣脑也朝河上望了一眼,又说:少爷,三姨太走了吧?

  傅连成拧着眉。保儿嘻嘻地笑了:少爷,三姨太可是个好人,对老爷好,对下人也好,可咋就走了呢?

  走就是走,你问我,我问谁去?傅连成说。

  保儿听了笑道:那是、那是。

  傅连成踮着脚尖朝河面上看,嘴里咕哝着:船呢?我咋就看不见那条船了呢?

  保儿也朝河面上看:哪条船?

  你不知道,送三姨太的那条船。傅连成说。

  保儿说:快别看了,老爷说了,让你立马就去见他。老爷还说了,少爷你早就该去见他才对。

  傅连成瞪了保儿一眼:我不想见他!我想见的是三姨太,知道吗?

  老爷傅为能美滋滋地躺在三姨太的炕上歇息。

  三姨太没走时,屋里的摆设极其讲究。茶碗放在茶几上,花盆放在窗台上,一盆兰花,两棵绣球,白的白,红的红,即便是炕桌上,也一尘不染,净光锃亮。墙角立着的蓝花大瓷瓶,永远闪耀着光亮。此刻,那束软刀子似的光束,正射在那磁瓶上,光彩熠熠,耀眼异常。傅为能歪在炕上,正一眼不眨地盯着那蓝花瓷瓶,等着少爷傅连成的到来。

  小丫头眼巴巴地也朝门口张望着,她多么希望傻少爷快点出现在她眼前。张望之际,还免不了回头看一眼老爷。他的那只干骨头老手,此刻已不再拧她的大腿,改为抚摸,而这种令她毛骨悚然的抚摸,从下至上的抚摸,使她全身布满鸡皮疙瘩,哆嗦。她想哭,却哭不出来,紧尿。遂本能地夹紧两腿,用力控制着自己抽搐欲倒的身子。傅为能感觉到了,遂狠狠瞪了她一眼,道:哆嗦啥?人不大,倒该懂的全懂了。说完嘿地一声笑了,朝她摆摆手。这使她惊喜万分,便急忙溜下炕,两眼含着泪风快冲出门去。可怜的小丫环,她本来是三姨太的贴身丫头,从黄河滩里捡来时,正好有一群雪白的鸟儿从河滩里飞起,三姨太便为她取名叫白鸟。白鸟没有身世,连她自己也讲不清,她只知道那天夜里下着大雨,下得天漏了,地陷了,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水泡得混浊一片,分不清东西南北。后来她睁开两眼,却躺在黄河滩上,有一群白色的鸟儿落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真正漂亮的鸟儿,它们长长的腿和戴着小红帽的脑袋,在水洼里漫不经心地寻觅着。远处还有一条狗,趴在滩地上,瞪着两只贼不溜溜的眼睛盯着她不住的吠叫。有人来了,是许多的男人还有女人。这女人后来便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她的喜怒哀乐也与这女人有关,总之,她是她的使唤丫头,她是她的主子。如今,主子走了,屋子空了,老爷便插进来,她真不明白,女主人的炕上到底留了啥好吃的食儿,引诱得这只老鸟子如此贪婪赖在这盘炕上。那时,傅老爷的两只眼睛大且放光,不住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这使她心惊胆颤,不知所以。更可恶的是那只手、不老实的手,让她第一次感觉到了男人的坏。好在还有少爷连成,这个在老爷眼里是个傻子废物的男人,也常常对她眯着眼笑。笑吧,她喜欢他的笑,主子三姨太也爱听他的笑。她们三人常常在一起开怀大笑。

  白鸟冲出房门便与来人撞了个满怀。

  傅连成连连倒退了好几步,方才稳住身子,愕然地看着她。她嘤嘤地抽泣着,脸红得像一朵花似的。

  白鸟,咋啦?傅连成不无惊愕地问。

  我……白鸟咕哝着,然后真像一只白鸟飞走了。

  傅连成兀自摇头半天,提了提长衫朝屋里走去。

  傅为能就斜歪在炕上,头不抬,眼不睁。若放前几天,这屋里的女主人一定会满面春风地迎上来,扶他坐在太师椅子上,问长问短。傅连成站在房门口思忖着,不觉轻叹一声。今非昔比,人去屋空,傅连成只能面对他的亲爹问一声安。傅为能用两只混浊的老眼盯着傅连成,半天才道:她走了?

  走了。

  没留下啥话?

  说了,她说没拿你给的银票,就放在柜上。说完,傅连成回头去看那平躺着的大柜。

  为啥?嫌少?

  傅连成摇摇头:她嫌沉。

  沉?……傅为能撇了下干瘪的嘴,嘿嘿笑了两声,好啊!人心有足。哎,你还真别说,青莲这小女子,拿得起放得下,有志气,有志气啊!

  傅连成没敢吭声。他弄不大懂老爷到底要说什么。听起来话是不错,可他总觉得弦外有音,话里有话。

  傅为能看着自己的傻儿子一声不吭,又道:连成,青莲走了,你也该收收心了,傅家这大家业,总得有人继承。你是一门长子,不比你妹妹玉蓉和各色人等,吃了喝喝了吃,除了会花银子,还会什么?我已是风烛残年之人,生意上的事,也该你出面会账理财事了。

  莫不是要我当掌柜的?傅连成心里如此想着,便抬头望着傅家这位大当家的,瞬间,心却凉了一半:他人是胡子白了,却红光满面,说起话来,膛音不减,目光炯炯,依然透着一股威严和霸气。黄泉路上无大小,生死不由人。傅连成不敢小觑这位当家人,沉默无言。

作者:李克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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