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画线描是从我懂得线不只是轮廓、不只是边缘线、不只是略图的时候开始的。 　　原始人在岩石上刻画线条记录形象，古人用线创造出伟大的图画，玩童用线在地上、墙上、纸上任意涂鸦。现代绘画仍然是线条的世界，线条是绘画的根基，是最原始的也是最现代的绘画手段。 　　我最先接触陈老莲的《水浒叶子》。由于他独具个性的造型，别致的富于表情和装饰性的线条组合，变化多端的构成趣味，使得他的艺术生命经久不衰，对后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我们通常说陈老莲的线条很有“味儿”：你怕用重复线，他却用它来加强造型力度；你避免用交叉线、逆行线，而他经常用来处理许多特殊的细部；你纤巧，他稚拙；你甜俗，他苦辣。别人的忌讳成为他的特点。正是他不甘平庸的气质，使他的画总是新颖、独特。他把不协调的因素灵活运用，取得最富有表现力的效果。从他的《水浒叶子》、工笔山水、人物画中，我反复琢磨，体会，得益匪浅。 　　永乐宫壁画中浑厚、饱满的长线，充分显示了线的威力、线的气势、线的建筑感。我去临摹时，没有临最辉煌、最严谨、最完整的那面壁。由于我的个性和所追求的趣味，我喜欢找角落里那些不大起眼但却很有趣的章节来仔细揣摩，企图发现没有被人挖掘出来的东西。在敦煌莫高窟我们钻了一个月的洞子，在那些自由奔放的线条，纯熟的绘画技艺，随意、自然的造型构图面前赞叹激动，然后静心静意地临摹。西安博物馆中的汉代、唐代石刻，其单纯、雄浑、博大的造型，久久震撼着我。洛阳龙门石窟、麦积山石窟和许多地方博物馆把我的眼和心装得满满的。 　　对于剪纸、刺绣、蜡染这些民间艺术中的精华，我是采取拿来主义，喜欢的就学。 　　在画册中，许多西方绘画大师被我们认识、喜欢、崇拜。对我影响较大的是毕加索锋利、奇特、霸道、任性的线；克利敏感、细腻、智慧、神奇、异想天开的线；马蒂斯圆润、甜美、抒情的线；凡·高倔强、痉挛的线；高更笨拙、有力的线。 　　自然中一草一木本无情，只是在艺术家的眼睛里、在艺术家富有诗意的创造性思维中才变得风情万种。微风中小草弯弯密密的线；云彩轻淡、柔和的线；山川河流各具姿态的线；老农脸上重重叠叠的线；女人腰肢丰满圆润的线；建筑直挺的线；等等，一切都成为我研究线条的模特儿，都成为我画线描的题材。我离不开一切自然形态，我喜欢自然中的田园风光，喜欢怪诞的幻想和神话里描绘的形象。我从画面的任何一个角度开始，经常是不知道画什么就下笔了（当然在这以前必须有丰富的感受和绘画欲望），画了几笔后眼睛里便出现造型和构图的趋势和线条的味道，此时展开天真的、诗意的联想，开始大胆任性的组合，寻找构成元素，线条慢慢延伸、铺开、连接，形成对比，又求得统一。构图多半是中国画式的平面展开，打破正常透视观念，利用大小、疏密、遮挡和线的牵引求得画面的深度感和空间感。形象的组合和构图安排则合情不合理。一只手也许会变成鸽子的翅膀，人的脸和自然融成一片，眼睛可能是一片树叶，也可能是一颗星星。可以消除地球的引力让万物都能自由自在，这有多痛快！构图需要从头上长出小树，就津津有味地画上小树。架着眼睛的小船划入脸部，马的脸上有着人的表情，太阳画得像一颗颤动的心……这一切像一首朦胧诗，像一篇抒情散文。如果说你的画是长篇小说，丰富、严谨、深刻，那我的画，我愿是一首田园诗，使人悠然自得、心旷神怡。 　　音乐的节奏、音色、旋律和声，也常常不知不觉地进入我的画面。这里像迪斯科富于跳动的节奏，这里线条流畅，像曲调优美的幻想曲，这里线条效果丰富，融成一片和弦。曲、直、粗、细、长、短、疏、密、转折的软硬接合、下笔的轻重，许多线条对比因素形成了画面的音响效果。 　　当线条画得过于流畅、华丽、漂亮时，我感到朴素些、稚拙些、生涩些的线更耐人寻味，更具内在的力量，更有永恒的感觉。画面要靠控制线条的技巧。画得松，好了就是大方、自然、轻松，坏了就是松散、潦草。画得紧，好了是严谨、讲究完整，坏了是呆板、拘谨。画得拙，好了是天真、纯朴、内涵，坏了是呆笨、装傻。 　　当我怀着对生活的热爱，饱吸自然之灵气，再面对一个空白的画面时，有千万种可能性容我去选择。就是这吸引我永不疲倦的去作一回回视觉探险，去安排一回回视觉的意外事件。成了，留下！败了，撕掉！ 　　1987年元月写于元筑

作者：曹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