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纳 《奴隶船》 1840
隐秘且伟大
1840年,英国伦敦。
天色昏沉,灰蓝色的烟雾将这座城市笼罩在阴郁的面纱之中。污水漫过肮脏的街道,小心翼翼地滑入泰晤士河的薄雾深渊。闲散的、狡猾的商人们在深巷里议论纷纷,话语声消弭在城市的喧嚣中。
在哈雷街的十字路口,有一间装饰优雅的乔治亚风格小屋,那是透纳的工作室。这位艺术家将一把浸透着白色颜料,闪烁着油光的薄画笔,放在工作室的橡木桌上。他刚刚完成了自己最具象征意义创作的最后一笔。
透纳的《奴隶船》渴望阐明一个因矛盾的紧张关系而心烦意乱的世界奥秘,在怪诞与崇高之间、在人类与怪物之间、在真实与神秘之间。沉浸在谜团之中的透纳,最终也成了其中的一部分。今天,我们想邀请你们,一起潜入深水。去哪里?去到透纳、艺术和种族资本主义相遇的昏暗的海洋裂缝。
地狱色彩交响曲
透纳被称为光的画家,笔者认为说他是空气的画家更贴切。空气比光强,在光线微弱的地方空气依然存在。空气可以很冷,也可以很温暖。空气融合在所有的元素中,在人、空间、物体之间舞蹈。它是混沌的所在,在那里一切都相遇,一切都碰撞。在透纳的画作中,戏剧性的笔触散发出的迷人的风,从画布上蒸发出来,淹没了观众的眼睛、鼻子和灵魂,创造出情感。没有一幅画能像《奴隶船》那样激起观者发自内心的震颤。
“在这两条山脊之间,夕阳之火沿着海槽落下,染上一种可怕而辉煌的光芒,强烈而血腥的光辉像金子一样燃烧,像鲜血一样流淌。”
——约翰·罗斯金
约翰·罗斯金(john Ruskin,1819-1900),英国著名作家、艺术批评家。代表作《现代画家》《建筑的七盏明灯》《威尼斯之石》《芝麻与百合》等。因其作品语言优美,内容深刻,被视为道德领路人或预言家。甘地、托尔斯泰都曾受到罗斯金作品的影响。
看那《奴隶船》,深红色的笔触勾画出残酷的色彩冲击着金色的地平线,一团地狱般的云彩,在海岸上方若隐若现,遮挡着地平线上华丽空灵的白光。暴风雨使喧嚣的海洋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动感,贪婪的银鳞鱼从地狱般的水域中抽搐而出,奴隶们的四肢在褐红色的血泊中痉挛,一只触手在这个宏大、血腥的场景中起舞,就像伴随着来自地狱的交响曲。一艘死亡之船从海的裂缝中腾空。是宗舰!(Zong Ship)。
流血的故事
1781年11月29日,宗舰装载了非洲带来的440名奴隶,正在驶往牙买加海岸。航行中,船长卢克·科林伍德接到船员报告:船舱里的奴隶们好像开始生病了。眼看着疾病蔓延要夺走自己的利润,船长决定及时采取“止损”行动。出航前,他曾经为奴隶们买过保险。根据当时的法律,奴隶只能上货物险。换句话说,如果他们作为货物,在海上失踪,可以归入海损而得到保险公司的赔偿,而如果他们作为乘客,在船上因疾病或饥饿等原因死亡,保险公司则将拒绝赔偿。因此,这位谙熟海事保险法的科林伍德船长亲自下到船舱,开始进行一场残忍的挑选活动。那些他认为撑不下去的奴隶将会在海上“失踪”。最终,船长选中了133名黑奴,其中包括男人、女人和小孩。他们的手脚被铁链锁上,然后抛入鲨鱼出没的加勒比海。据目击者称,船长下令将黑奴装上小艇,再从小艇上将他们抛入海中,以免他们再游回大船。弃奴的过程整整用了三天。尽管如此,仍然有生命力顽强的黑奴,在海中挣扎呼救,直至被大浪和鲨鱼吞没。一个月后,宗舰抵达了牙买加海岸,船上只剩下208名奴隶,相较其从非洲起航时只剩下不到一半。船主将这些奴隶以当时的均价36英镑出售后,转向保险公司求偿。船主向保险公司表示,当时因为船上“淡水不足”,因而不得不放弃一部分奴隶。然而,保险公司很快戳穿了这个谎言,在保险公司拒绝索赔后,船长将保险公司告上了法庭。令人震惊的是,最终的判决是保险公司败诉,法官从“货物损失”的角度进行判决,做出了有利于船主的裁决。133名黑奴冤死于加勒比海,唯有被视为“错乱”的透纳在多年后执着地记录着这一切,与讥笑嘲讽中亦不肯放弃。
被耻笑的“疯子”
透纳于1840年创作了这幅画,并在当年的皇家美术学院第72届艺术展开幕式上展出,当时有900多件作品参展,透纳的画作《奴隶船》(全名是《奴隶贩子正在丢弃那些已死和将死的人,台风将至》),得到了评论家们一致地蔑视和嘲讽,说他的作品像是厨房里的混乱场景,是个巨大的丑陋玩意儿,新英伦绘画艺术的舆论喉舌——“艺术联盟”(Art Union)把透纳说成是“一个疯子,他在疯狂中所做的绝妙表达令他所达到的高度,是他凭借理性而不可能达到的。”《泰晤士报》的评论家认为透纳“为了追求技术效果,画出的作品是如此可憎和荒谬。”那些在皇家美术学院里漫步看展的人,他们留着络腮胡子,高尚、伟大又体面,他们自得于两年前敦促大英帝国废止了奴隶制度——尽管这项法案在1833年就已获得通过。当透纳的作品展出时,两个废奴主义者云集的大会正在伦敦召开,在这些人看来,透纳居然敢对于这么庄严的事情胡乱表态,这绝对是一种冒犯。这些自诩为高尚的人,需要的是作品能够“恰如其分”地表现这个令人厌恶的主题,展览上的另一幅作品《奴隶贸易》,无疑就很合胃口。一位评论家写道“我们看过很多表现瘟疫、鼠患和饥荒等恐怖场景的画作,但是从未见过哪位画家比奥古斯特·比阿德表现得更加真实,更为生动。”

奥古斯特·比阿德《奴隶贸易》1835
英国绅士并不关心那些一直被视为下等人的黑奴死活,他们直接或间接地从奴隶贸易中获得了巨额的利润,但是他们不愿意承认,他们想要竭力维护公众对资本家的道德幻想,而不愿意将奴隶贸易之中最丑陋、最不人道的一面公诸于世。
希望的谬误
有人认为,在理解一幅画时,历史背景似乎无关紧要,他们可以说,这幅画需要更多的感觉而不是理解。然而,奴隶制度有着复杂的政治、道德、经济和历史背景,不容忽视。没有这把钥匙,《奴隶船》将仅仅作为一幅多彩的风景画停留在你的脑海中。有了这把钥匙,哲学思考可以击碎观者与艺术之间的平庸关系。而透纳本人通过一首诗强调了语境的重要性。1840年,皇家美术学院的《奴隶船》边上,是透纳自己创作的一首诗。你瞥了一眼展品。你转过头去读这首诗。真理的低语,在你耳边回荡:
《希望的谬误》
举起所有的手,锤击着桅杆和绳端,
狂怒遮蔽了太阳,乌云压下,
宣告台风将至,
在它扫过甲板,穿过船舷之前,
死者与濒死者,
被拴上了铁链,
希望,希望,崩塌的希望
如今你的机会又在何方?
透纳试图理解人类存在的普遍性。从探索流体力学的基本原理,到社会组织的机制,他的一生都在寻找答案。这首《希望的谬误》揭示了透纳的真实本性,他不仅仅是一位艺术家,更像一位思想家。在解密他的画作时,人们被吸引着去探究他的笔触,他的思想,这两者的摩擦和融合,带给观者的是故事和情感的双重震撼。

《奴隶船》局部
更进一步,当你仔细观察这幅画的细节时,会注意到一只闪闪发光的触手从大海的深怀中,从混乱的水域中崛起,带着斯芬克斯的优雅姿态、巨型战舰的无敌气势和深海怪兽的神秘莫测。这幅对跨大西洋奴隶贸易历史性叙述的画作,为什么要出现这只触手?为什么要包括这个伪装的、离散的生物?为什么透纳要冒险破坏他杰作的现实主义凝聚力?这种超现实主义元素让人充满好奇。透纳是皇家美术学院的成员之一,他对传统绘画规则和现实主义的承诺是绝对的。这个长有触手的神秘生物是一个声明,一个信息。现在让我们试着来解开这个谜团。
超越美学的故事:解谜

托马斯·比尔《抹香鲸自然史》卷首插画(1835年)
是什么激发了透纳描绘海怪的灵感?有人认为是托马斯·比尔的《抹香鲸自然史》(The Natural History of the Sperm Whale ,1835),他在书中描述了一种“利维坦式的巨型食人章鱼”。我们猜测透纳有可能读过此书,他根据书里的描述,为了强化《奴隶船》的恐怖和绝望气息,将神秘海怪加入其中,而“利维坦”这个词本身,除了海怪,还会让人联想到托马斯·霍布斯的政治学著作《利维坦》,霍布斯用威力无比的海兽比喻君主专制政体的国家,他在社会政治协定里写道:利维坦的绝对权力,即君主的绝对权力,是人民同意被统治的正当理由。霍布斯的意思是,你让怪物进来,你就要接受怪物所造成的破坏。现在,回到19世纪的透纳。什么怪物开始在工业革命中隐现?出现在大西洋奴隶贸易中?也许只有一个答案,只有一种“巨兽”可以与利维坦相媲美,那就是种族资本主义。

霍布斯·托马斯《利维坦》封面 (1651)
在透纳的诗作《希望的谬误》中,他写道“狂怒遮蔽了太阳,乌云压下,宣告台风将至。”然后,他继续谴责一种“崩塌的希望”,原本以为这个“希望”来会带来丰盛和欢乐,而事实上只带来了混乱和流血。虽然画作针对的是奴隶制度,但诗歌以“机会”一词结尾,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台风”的真实寓意,这难道不是种族资本主义的隐喻吗?一个貌似全能的政治体制,在其黎明时分,是否闪烁着人类进步的希望火花?一个貌似特殊的政治体制,是否真的值得人类为之牺牲,为之杀戮?艺术家的笔触中隐藏着道德与警告。《奴隶船》创作于1840年,当时英国已经废除了奴隶制,排除了这幅画作为激进政治宣言的可能性。为什么要在罪行已经犯下之后才予以谴责?为什么要谴责过去的事情?也许正是因为犯罪尚未成为过去,大西洋奴隶贸易是历史的一部分,奴隶制的残忍是显而易见的。可在当时,种族资本主义还未成为历史,它不动声色一般,始于对劳动者的剥削,逐渐形成对死亡(自然、人)的习惯,传播对财富和权力的恶毒思想。很快,它就无处不在了。它的原则深深地植根于国际经济体系和全球意识中,以至于它的存在变得难以察觉。如果透纳的意图是通过艺术巧妙地呈现种族资本主义,那么他对它的描绘是非同寻常的。水下海怪的想法勾勒出了种族资本主义巧妙伪装的完美画面。它无所不在,巨大无比,但却难以察觉。种族资本主义将种族视为一个社会范畴,一个被强加社会政治劣势的范畴。这种系统性的不公正以排他性官僚程序的形式存在。然而,它并没有被看到,就像透纳的“利维坦”,只有仔细观察这幅画才能分辨出来。
希望?希望。希望!
“审美人是一个与经济人一样虚假和非人性化的概念”
——约翰·拉斯金
透纳的奴隶船不是用来装饰墙壁的画,而是希望的灯塔。听到有人将“希望”一词缠绕在如此凄凉、暴力的作品中,你是否会感到惊讶?确实,艺术是一个微妙的领域。它是为那些能看见、能理解的人准备的。对于那些活着、呼吸、存在的人来说,也许更重要的,不仅仅是视觉、色彩或美丽,而是为了一种可能性。和众多希望通过投资有前途的商业项目,并从中获利的年轻人一样,透纳也曾经签署过一份投资协议,是他的经纪人斯蒂芬·德鲁提供给他的,合同条款里,黑色墨水醒目地写着“本项投资需要一定数量的奴隶,以完成合同目标”。年轻的透纳签署了这份协议,在官僚程序、合同、交易、金融术语中,他被不自觉地拖入了奴隶贸易。我们可以猜想,当透纳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内心不仅仅是愤怒、同情,更多的是内疚。就像画中的银鳞鱼一样,悔恨最终浮出了水面。他诚实地面对了自己,面对了观看者,这样的诚实是光荣象征,是对种族资本主义被掩饰的持续存在的警告,揭示了英国历史的真实面目。揭露,不是为了获得宽恕,而是为了提醒观众远离自己犯下的罪行。
无知的罪行。
选择失明,选择沉默。
奴隶船的轰鸣声永不消失。
The Arts and Culture Magazine, Author: Garance Querleu, 2021.5.12[1]《奴隶船》:厨房闹剧还是时代悲剧,微信号:花家地1号[2]《艺术的力量》,[英]西蒙·玛莎,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3]《透纳与拉斐尔前派》,[英]约翰·罗斯金,金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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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广州艺术博物院gz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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