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於宜兴前墅村，观古窑柴烧，至深夜，通红的火焰，引发了零散的思绪。将其真实地散记于此，以了闲思之情。

　　现象，蕴含着矛盾。矛盾，认识之本源。同一事物，不同的角度，就有很不相同的思想结果。对陶艺的认识亦然。古往今来，论陶，品陶，虽各有主张，总赞誉者为多。诸如历史辉煌，成就斐然，工艺精湛，创造绝妙，内涵深厚等等。实际上，凡事有喜也有悲；乐也有苦。陶艺之苦，何在？身为作陶人，思思苦，有时倒有助于加深对陶艺的理解。

　　一、古窑的迷茫

　　前墅村这古窑，乃传统龙窑，据称始造于明，沿用至今。龙头为燃火堂。龙身为窑室，两边各有燃火口数十。先在燃火堂烧煤一昼夜，后在各火口投松枝相继燃之。烧煤，一人之力足矣。烧柴，则须四人同时努力。古往今来，此窑烧法大抵类似。所烧物品，多为民众实用品，并以当地农民所需的菜坛、尿壶类居多。产品作者大都是女性，有位87岁的老妪，依然精力充沛，令人惊异。据说，现平均每只售价仅两元左右。当今社会，依然自发而完整地保留着这类工艺，实属少见。但是，今后这古窑该如何持续燃火？陶工们又该如何维持生计？

　　二、习惯的制约

　　陶瓷产生，历数千年。有历史，则必然产生传统；有传统，则自然形成习惯。有了习惯，便有了规矩，有了规矩，也就有了制约。

　　观陶瓷习惯，大抵有二。一为造，二为用。造，产生传统技艺；用，形成器物规范。传统的技艺，多因秘传趋于保守；传统的器型，常因实用显得拘泥。是故，若论艺术家个性的展现，陶艺与绘画或雕塑相比要晚得多。究其根源，乃上述陶瓷传统习惯所致。

　　三、劳力与劳神

　　陶艺作品，本天作之合，但得来艰辛。说艰辛，其一，劳力之苦，须身体力行。其二，劳神之累，须聚精会神。前者，易行，用足力气，则多无难关。后者，难明，有时费尽心机，也有难解之谜。制陶人的喜与悲大都源于此，既因陶而乐，也因陶而悲。

　　四、妥协的苦闷

　　大多数人步入陶艺，起因于对陶器生产技艺的信赖。所以，给自己定的目标往往是通过手工制陶获取满足感。但其内心的精神世界，并未因此得以解放，思想上的根本矛盾并没解决。于是，开始出现抵触情绪，显示一种与传统的非融合性。于是，有人称陶瓷为抽象雕塑，并支吾地说其中含有别的东西。把疑问留给了观者。

　　凡造物，总有思想，也有技术。固化了的技术，往往会压抑精神的创造。是抗争？还是妥协？放弃自我，专注于技艺，从事无意识地创造，也应当是一种高尚的选择，也正是大多数古代陶工的一生追求。但是，现代陶人似不太甘心，于是，有了苦闷。是遵循传统程序？还是叛逆？有人选择了后者。叛逆意味着与传统的抗争，如果有意夸张这种抗争，某种意义上讲，陶艺作品的产生，近乎一场无形的战争。不仅表现在工艺技术思想上与传统习惯势力的抵触，也表现在精神世界中矛盾心理的自我克制。

　　五、先驱的悲哀

　　无论何时，凡有新的思想意识来到世界，人类历史就会前进一大步。新的意识从何而来？是先驱的作用。先驱的本质，在于驱先，在于前所未有地提出，在于前所未有地实践。

　　陶瓷产生数千年之后，有人封住了陶壶的嘴，让它不再能流水，有人废弃了陶瓷原有的制约，呐喊着解放创造的欲望。

　　人们总喜于回味过去。谈论杰出艺术家，总乐于关注往事对其的影响，更善于如考证家谱似地追溯其发展历史。却很少从他们如何开拓未来的角度诠释其作品。对于这种习惯认识，柏拉图的比喻多少有些自嘲：人类就如同被链条拴在一个低矮洞穴中的俘虏，无法转过身去直接看视洞外大火旁真人的活动。

　　六、自然的启迪

　　曾有人问：世界上最大的陶艺作品是什么？有年轻人回答：火山爆发。年轻的回答，语出惊人。翻开陶瓷工艺学教科书，有教导说，陶瓷是人工制造的火成岩。火成岩的形成，乃大自然演变之结晶。其形成过程，无疑是壮观的。

　　又曾有外国陶人感叹，中国最伟大的人造陶艺作品是长城、是故宫。的确，长城，故宫，那些土与火炼造的砖砖瓦瓦构筑了多么宏大造型。

　　当思想不受传统习俗约束，一切都在改变。陶瓷产生以来即有的公认秩序——原料—成型—干燥—施釉—烧成—实用——被新一代作陶人打破。单一地关注火与土撞击的遗痕，也开始成为一种抽象的追求。于是，诸多问题不断地出现。什么是烧？多少度开始是烧？烧是动态？还是静态？烧有无终结点？陶艺的完成意味着什么？

　　每当我左思右想、浮想联翩，常常会陷入对往事的回顾和对未来的想象之中。往事，多融合经验。经验，常与技艺关联。未来，多包涵思想。思想，常与情感交汇。

作者：郑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