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是中国文化中的一朵奇葩，而作为“线的艺术”，草书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中国文化智慧的精粹。从仰天观象到意象天成，从随形取势到率性快意，从黑白分割到阴阳转换，从有法而入无法，所有的艺术体验，无不从草书中展现出中国文化的自由与生机，无不暗合于自然妙道。草书，是中国文化的结晶，是艺术的太极，更是人格的象征。

　　我对草书推崇如此，自然有缘识得平庐周平君。

　　每观周平的书法，我最为欣赏的还是他的草书。周平的草书潇洒而灵动，入古而出新，大气磅礴而又温文遒劲，是故为君子之书。我曾有机会观摩周平现场挥毫，确实令人敬服。每当提笔落墨，总是气定神闲，胸有成竹，而意在笔先。直至意到而笔兴，便是激情四起，挥洒自如，此真所谓解衣磅礴。而后通观作品，则是点如坠石，横若阵云，枯藤老树，参差错落而奇正相合，气势恢宏，浑然一体。足可见周平已窥得书法之真要。

　　在我看来，周平的草书，其要在“情”，而其妙却在“势”。“情”与“势”构成了周平草书的美学基质。

　　周平曾作《创作自述》云：“吾爱草书，喜其淋漓痛快，势来时不可止，势去时不可遏。”又引姜白石语：“古人作草，……虽复变化多端，而未尝乱其法度。张颠、怀素规矩最号野逸，而不失此法。”而其得意更在于草书的纵情率性，将心中的喜怒忧愤，愉佚思慕，情动于衷而付诸笔毫，自成天真烂漫，新意与神情跃然纸上。

　　古人云：“故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诵其言谓之诗，咏其声谓之歌。”就书法来说，则是“诉之笔墨而谓之书。”中国文化的这种六艺会通，标示了情是一切文艺之根本。对于书法创作而言，蔡邕说：“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指示出书法的独有境界，这种境界是书法创作过程中必需的情感准备状态。至于陈绎曾在《翰林要诀•变法》中所说：“喜怒哀乐，各有分数，喜即气和而字舒，怒则气粗而字险，哀即气郁而字敛，乐则气平而字丽。情有重轻，则字之敛舒险丽亦有浅深，变化无穷。”则进一步将情与书法的笔迹形态一一对应，更为具体地指出了书因情而动，字因情而变。这一点对于草书来说，堪称至要之理。周平对草书之情的领会甚深，所以才有那许多感触，这正是其草书的可贵之处。

　　其实，草书之“情”与其说是书家内心一般情感状态，而毋宁说是外化的形态。因此，情感实际上是与体势相依，势与情互为表里。就草书而言，草书如若无势便是无情，有势则自然情动于中。势在书法中既是指空间也是指时间，更是一种人格力量的凝聚与升华。就空间而言，点画错落，奇正相倚，黑白相应，阴阳相合，刚柔相济，墨色枯润，莫不构成视觉上丰富变幻的奇妙节奏;就时间而言，提按顿挫，牵丝映带，使转方圆，通过这些持续的动作关联，构成了书法的时间维度。这里，空间与时间的相互转化，构成了一个虚实相生的创作过程，而草书的一切审美创造也由此达成。正如卫恒在《四体书势》中说：“观其法象，俯仰有仪。方不中矩，圆不副规，抑左扬右，望之若欹。兽跂鸟跱，志在飞移。狡兔暴骇，将奔未驰。……伏似连珠，绝而不离。畜怒怫郁，放逸生奇……是故远而望之，漼焉若阻岑奔涯，就而察之，一画不可移!”此“一画不可移”正是草书之势的充分体现，是书写过程的自然天成与生命感悟的统一。而索靖《草书势》中对于动与静、飞与走的意象描述，如“玄熊对踞于山岳，飞燕相追而差池。举而察之，又似乎和风吹林，偃草扇树，枝条顺气，轻相比附，窈娆廉苫，随体散布”，则从视觉想象的角度对草书“势”的审美意象加以凸显。由此可见，“势”构成了草书最为核心的审美情愫，而章法、结构、线条与情感则具体构成了“势”这一有机整体，它是视觉审美诸要素的对立与统一，是人格力量的显现。所谓“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或气雄不可抑，或势逸不可止”，以及所谓“得势而出”“忙则失势”，可见古人对于草书之“势”体会至深。应该说，周平的草书，其特点恰在于窥得古人堂奥，而最善于取势，故而我以“奇正之道”相与之。所谓奇者，势之险也;所谓正者，势之中和也。化险为夷，相反相成，即所谓“奇正之道”也，而势在其中。

　　其实，无论是“情”还是“势”，究其根本则在于“心”与“性”。兴之所至，得势而出，笔之落墨随心而化，心手相应，心与性相合而气象生焉。此所谓气象，其实是人格气质的象征。孟子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还说“吾养吾浩然之气”。可见，心性既是自我本然的呈现，也是自我修炼的结果。有什么样的修炼与境界便会有什么样的气象与气质。就书法而言，孙过庭《书谱》中说：“虽学宗一家，而变成多体。莫不随其性欲，便以为姿：质直者则俓侹不遒;刚佷者又掘强无润;矜敛者弊于拘束;脱易者失于规矩;温柔者伤于软缓;躁勇者过于剽迫;狐疑者溺于滞涩;迟重者终于蹇钝;轻琐者染于俗吏。”这是就心性本然而言。虞世南《笔髓论》云：“然则字虽有质，迹本无为，禀阴阳而动静，体万物以成形，达性通变，其常不主。故知书道玄妙，必资神遇，不可以力求也;机巧必须心悟，不可以目取也。”这里，虞世南更为强调的是“达性通变”与“心悟”。应该说，只有长期地修炼，才会有过程中的神遇与心悟，也只有如此，才能达性通变。

　　在此，我只想引用颜家龙先生曾对周平书法所作的评价以为印证。颜公说：“周平学书崇尚传统，坚信深入传统为学书必由之路，故数十年来孜孜不倦，潜心临习古代法书。”“而其学古之可贵处，在于能融会贯通，兼容并蓄，化古为我。”“故其书既富传统内蕴，复饶时代情趣。”可以看出，周平于书法用力如此，故而能得到颜公这多赏识与称许，而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他的为人品性深得颜公的信赖，这正是所谓达性通变之道，故而心与道合，性与德应，真可谓书道即人道。

　　近年来，周平用心于章草与小楷。他将章草沉炼而宽厚的笔法融于连绵而飘逸的前期风格中，同时又将小楷精微入神的品格出入于笔毫牵丝映带的使转之中，使得他的草书变得越发厚重且更为空灵，朴茂与雄浑并举，呈现一派生机。周平此举，堪称变法。他会通书道，亦似有大彻大悟之感，书艺从此又一飞升。

　　故而，我以为：有斯人，必有此书。

作者：周功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