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锐  油画  温暖的光  60cm × 80cm

四十年来家园，万千心事谁诉

——“美舍河故事——海口画家画海口美术作品展”

文/张毅静

　　河流，有关生态学、人类学、环境学、美学、哲学……

　　大自然创造了河流，河流又哺育了城市。自古以来，城市的兴起与繁华都与河流有着不解之缘。河流往往就是一个城市的代名词，是城市的精魂，是城市的母亲，“依山傍水”乃是追求天人合一的中国人对居住环境的终极理想。

　　在海口，有条名为“美舍”的河流，是纵贯海口南北的一条主要河流。它发源于海口市南部羊山地区，呈圆弧状流经永兴、城西、府城、白龙等四个乡镇及街道，在和平北路桥东侧流入海甸溪，最终从新港码头归入琼州海峡。它被称为府城地区的母亲河，千百年来与它的子民相爱相亲……

蔡於良 国画《春暖》68cmx136cm

　　然而，进入工业化时代以后，城市与河流之间的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膨胀的人类占领河岸、排放污水、疯狂采沙、砍树毁林，对一直哺育自己的母亲河，城市“以怨报德”；河流也不甘受辱，河水浑浊、淤泥壅塞，臭味蔓延，让城市饱受苦楚。

　　矛盾激化，两败俱伤，城市与河流之间，怎么了？

　　怎么办？

　　唯有重新治理。这一两百年间，全世界范围内，人们都在诸如发展经济和环境治理等民生大事上走过不得不走的弯路，其中的懊悔与痛苦，难以言说。海口，从2017年起，也花了大力气来治理城市，让“水清、岸绿、流畅”重现美舍河。

潘正沂  油画  仙境  80cm×60cm

　　那么，在这个过程中，艺术家在做什么呢？

　　他们，和民众一起，既是曾经甘甜河流的受益者，也是一度污浊河流的受害者，到而今又重新成为受益者，他们更是一刻未停的思想者与创作者。人们常说，一件艺术品是艺术家原创性的体现，实际上，艺术创作从来就没有纯粹的“独创”，它势必要和前人、和当代艺术家、和大众发生着这样那样的关联。社会环境无时无刻不在以直接或间接的方式影响着艺术家的心性，调节着他们的思维方式。

　　“生态海口·美丽椰城”系列美术活动，是海口市文体局构建海口文化艺术品牌，不断展现海口生态之美、乡村之美、人文之美、城市文明的一个文化艺术战略构想，活动以一年一个主题持续推进，2018年以“美舍河故事”为主题，且三年为一个阶段，每阶段结束后再汇集各年度主题展中的精品展出。这是海口美术界以实际行动落实海口市委、市政府构建热带滨海滨江花园城市的具体举措，发挥海口作为“首善之城”所应具有的文化使命与担当，助力于海南国际旅游岛的文化艺术发展。

丁孟芳  油画  母亲河入海口  50cm×100cm

　　艺术创作常常并非是“自在之物”而是“为他之物”，艺术社会学奠基人阿诺德·豪泽尔说过：“艺术家创作源泉是传播的需要，是把一个主体与另一个主体联系起来的愿望。”于是，2018“美舍河故事——海口画家画海口美术作品展”也就呈现在我们眼前。

　　渔歌子·源头之美

　　美舍河的一泓曲水宛如锦带，如飘如拂，时放时收。信步而去，如果能够以一种超然的眼光将现实的逼仄、困顿与尴尬略去，仅以自然之心去观照的话，真可以说是十里波光，连绵滴翠，形成了一幅秀色天然的立体山水画卷。

　　但毕竟“真实”是存在的，视而不见不是出路。所以以山水画为代表的中国艺术家自古就创造出了“写意”大法。比如震铄古今的《溪山行旅图》《富春山居图》等，你当范宽、黄公望所看到的世界就真的如画中那般雄俊、高洁么？肯定不是。强调“重心略物”的道家哲学思想奠定了中国古代山水画乃至整个中国艺术的“重表现而略再现”的美学基础。所以，一个中国山水画家必须要有容纳百川万物的胸中意气，才能略过眼前寻常风物，表现出理想中那超然与淡泊的意境。

蔡於良 国画《春天的河岸》68cmx136cm

　　蔡於良的国画《春暖》《春天的河岸》；马琼颜的国画《清清美舍溪》均以自由的流动式的散点透视法将不同视点观察到的对象同时组合在画幅中，不拘泥于客观对象本质的外貌形态，偏重于意韵与情趣的表达，宛如浪漫主义抒情诗。《春暖》尤为动人，像吴冠中笔下的江南。烟雨后的河湾老树蓊蓊郁郁，野渡无人舟自横，鹅儿在水里嬉戏，成群的鸟儿漫天飞……这一切似乎在表达，这不是实在的海南，而只是梦里的海南；或者，只是海南的梦。谁能说清楚，究竟是庄周跌入了蝶的梦还是蝶跌入了庄周的梦？

马琼颜  国画  清清美舍溪  68cm×68cm

　　一个画展上，将中国画与油画对照来看是很有意趣的。

　　中西方的油画家多采用以定点观察为基础的焦点透视技巧，以块、面、明、暗和色彩为造型手段，追求写实性，注重将客观对象的色彩、外貌及其所受的光影关系都尽可能真实地描绘出来。如徐麟的《栖息之地》；黄海洋的《美舍河畔》《沙坡风景》《美舍河之源》；梁峰的《有鸭的池塘》；卢士刚的《放晴》；易武的《清晨》等，这些作品都建立在对自然细致入微的观察之上，关注色彩所能表现的层次、远近、冷暖和虚实，追求光感、空间感和质感，此外也能看出画家们都在试图寻找着更合意、更科学的方法，力求表达油画风景中的中国审美精神，使欣赏者对画面产生如身临其境般的审美感受。

　　钟爱抽象艺术的李东东，他的探索方向是将中国写意画与西洋画高度融合，表现朦胧、奇幻、浪漫这样一些富有戏剧性或神秘感的气氛。此番他的抽象画《辉》《盛》，别具一格。层层云雾之后藏着强烈的光，有种静谧的、苍凉的、悲壮的气氛从画面中氤氲而出，唤起人近似神秘的宗教体验。当然，这一路以纯粹主义为理论的绘画，因画家情意之透露过于含糊，难免会给很多受众带来理解上的障碍。抽象画家如何在具象与抽象、意境与意味的默契之间寻求到一个理想的平衡点？很难，但值得以一生去探寻。

李东东  油画  盛  68cm×68cm

　　我们为什么要画这么多风景画呢？

　　红尘喧嚣，发达的物质条件掩盖不了生活之艰辛，竞争之无情，犹如鱼虾，人们都落入了都市之网，谋生之网。山水画的旨趣归于在风景之中呈现一片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林泉，桃红柳绿鹧鸪飞，方寸间让人感受到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生活情趣。那一刻，“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李东东  油画  晖  68cm×68cm

　　蝶恋花·河湾之美

　　河湾，是指河流迂曲处。美舍河的河湾，主要是指凤翔湿地公园、五公祠、国兴大道省图等。“风雨后，杨柳碧如烟。十里长堤飞白鹭，一湾秋水泊渔船，荷叶正田田。归来晚，把酒叹流年。忆得廊桥多少事，沧波无语客无眠，魂系老河湾。”这阙《忆江南·洲河湾》也就大致写出了美舍河的河湾之美。

周铁利  油画  凤翔湖的傍晚  60cm×80cm

　　周铁利的《凤翔湖的傍晚》；陈奕文的《凤翔湿地公园》《美舍河》；梁峰的《美舍河的小渔船》；徐麟的《映月河塘》；林鸿平的《美舍河畔》《水生美人蕉》《睡莲》；谭龙健的《湿地》，基本上都有着俄罗斯绘画画派的影子，注重艺术语言，注重形式技巧，既有意在吸收西欧的现代艺术，又信奉古典主义的审美形式，“纯艺术”感觉浓郁。这些画面，让人联想到，天地日月，恒静无言；青山长河，世代绵延；就像在我心中，你从未离去，也从未改变……

　　这组绘画中比较别致的是韩有亮的油画《河边的红椰林》，王锐的油画《美舍河之夜》，还有吴敏的油画《小憩》也以奔放狂野的笔触画出了心中的热烈。韩有亮和王锐的这两幅油画，以及王良的国画《美舍诗意河妖娆》创作手法，类同东坡画朱竹，体现了他们不重形似，以心会色，以色塑形的绘画主张。

　　王娟的版画《美舍河趣》《夏荷雨趣》有着某种形式之上的精神性的追求，让观者在满足视效的同时，若有所思。

　　没有宏大的叙事，没有华丽的场景，没有深邃的历史故事，舒缓的河湾，暗喻着中国艺术的一种“隐处即秀处”的观念，让艺术家们能够以一种从容轻松的心情，描绘充满人间意味的温暖江岸，红花映日，蝶影翩跹，这样的悠然是海南常见的情趣。艺术往往在记录直接的生命体验，若论“平常心是道”，海南画家得其真味者甚众。

　　雁南飞·河口之美

　　美舍河流淌到海甸溪汇入大海，绿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鸥鹭齐飞，远处那浩瀚苍茫的大海带给人无限遐思。无论是清晨还是夜晚，都带着梦一样的魅惑……

王锐  油画  渡  60cm×80cm

　　假设你在一个清晨来到河海交汇口，你会感觉到空气清新得如被绿雨洗过，天地间疏朗空阔，好像只有这条大河与你。王锐的油画《渡》和《晨钓》，描绘出了那个氛围。蓝，绿，白，灰，就这么几样颜色，却绘成了一幅极鲜润的有着泼墨画般水韵灵动的作品。平涂而成的大片水域，大约是被他放入了一块明矾，要不然这水怎么会如此干净澄澈？画面前景中的钓鱼郎，有着伶伶然的仿佛独立于时间空间之外的悠远，他哪是为了钓鱼呢，他分明和天地间的微风青草河水土岸组成一阕属于婉约派的小令。王锐的这两幅画，旨在画水。他想要画出干干净净的河，干干净净的水，干干净净的草，干干净净的从蒹葭苍苍的水湄开始的古典的爱情……

王锐  油画  河畔晨钓  80cm×60cm

　　符国平的油画《早上好，美舍河》画出了八九点钟的太阳，八九点钟的河口生机。色彩明媚欢愉，情绪饱满欲动，金灿灿的光芒充满希望，那个俏立在前景中望向远方的人儿，背着红色的行囊，有八面来风吹着，她的心和即将启航的渔船一起，一径开向天涯。

符国平  油画  靠岸的帆船  51cm×61cm

　　河口的黄昏是忙碌的，易武的油画《夕阳下的货码头》和周铁利的一组色彩雅致的油画《河岸工地》《河岸家园》《护河人》《老船》，将这个古老的码头与民生的紧密关系表现了出来。假如谁绘画一场，一味在表现“美”，表现“诗情画意”，那是必须要审慎思考的。绘画艺术和文学创作类似，它们早晚要学会表达一个地域的历史文化积淀，住民的生存生活状态，人们的情感方式、审美趣味，乃至文化性格。马克思说：“人的实质也就是人的真正的共同体”。从艺术家自身来说，他的审美创作中必须包含着朴素的“群体意识”，他的艺术精神方能与众生共鸣。

　　不过，到了夜晚，这些哲思可能要暂且被夜的深沉与浪漫带走一会儿。前辈艺术家丁孟芳的油画《母亲河归大海》，郭欣的油画《夜游美舍河》都以美妙而又复杂的蓝调，描绘出了河口之夜那种精粹的、浓艳的、凝聚的美。对着这两幅画，会想到“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于时，长河长，星光繁，你挑灯回看，那人在抚萧轻叹……以油画描绘夜晚，表现的是一种“时间艺术”，在暗昧与黎明交替间即生而即死，好像蓄意遵循着古典戏剧的“三一律”：“一时”、“一地”、“一事”，任你想象。

　　画家们在为表现“河口之美”这个主题，纷纷献出的艺术品已经似一首婉转起伏的协奏曲，有小提琴清晨悠悠而起的“软起首”，有黄昏制造的急管繁弦，有夜的大提琴在深沉低诉……不料，前辈艺术家潘正沂先生绘出的油画《雁南归》如一支嘹亮的小号忽然冒了出来，将整首曲调拉高了几个八度！画面活波豪放，满溢着对家园的热爱之情，楼台入云，椰林高耸，百舸争流，那就是画家眼中活泼泼的、鲜亮亮的新时代的海口啊！斜刺里呼啦啦冲入前景的那一大群大雁，简直要让人把修持多年的美学规范都破戒了！和汪曾祺老来写文章一样，潘正沂老先生也表现出了自己对自由的绘画性的理解。多么恣意的使用画笔的方法！让固有章法靠后，将构图理论推开，只凭这一腔热乎乎的感觉，笔到意到，反正我就是要把这股激情托付大雁去传达！

潘正沂  油画  雁南归  60cm×80cm

　　德国汉学家顾彬先生曾经说过：“作家当然可以通过写作来疗伤，但还应该有些别的东西，应该对他（她）自己经历过的所有危机、凶险和暴力加以提炼，让叙述者或隐含的叙述者超越作者在现实中的角色以及他（她）的生活经历。同时，还要把个人的观察转换成普世的真理。”画家与作家在思想本质上没有区别，出生于四十年代初，经历了太多世事的潘正沂先生用这幅画，叙述了他和这片土地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沁园春·人文之美

　　山水风景画的成就与中国人的哲学、信仰、处世之道密切相关。对中国人来说，山水从实体上讲的是乡土故国，从象征意义上来讲是精神家园，它意味着对江山如画的歌颂、对山河破碎的悲叹、对关山万重的思念、对身处江湖的寄托。所以，山水风景画的终极指向就是——“人”。

符史雄  国画  悠悠美舍河  138cm×68cm

　　海口美舍河也与世世代代精彩绝伦的人，密切相关。

　　纵观历史，美舍河畔人杰地灵多名胜。明朝时期，美舍河从位于府城的琼州府学宫和琼山县学宫前流过，因而又被称为“学前水”。东坡书院、琼台书院、丘濬、海瑞、薛远、许子伟……海南历史上的十多所著名学府和一批俊杰都或多或少和美舍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人文之美”这个章节中，众多艺术家呈现了自己对历史文化的浓情与思考。

符国平  油画  五公祠  44cm×55cm

　　前辈艺术家王昌楷先生的国画《美舍河之源》耐人品读。他描绘的是美舍河源头龙庙西湖一带的景致。画面的主体看似那几棵遮天蔽日的老树，想来是因为它们看过白云苍狗看过太多的历史变迁。小桥庙宇的后面是隐隐一带青山。妙的是画家以大片留白的手法表现的清波弥弥，渟而池，潴而渊，平湖百亩，叠波如雪，最终汇聚成了海口母亲河……此处堪称海口人文史话之源，暗喻着这座千年文化名城的文脉传承。整幅画面布局精妙，线条准确有力，点线纵横交织，繁而不乱；色墨交融，华而不杂，非大功力不可有此境界。

王昌楷  国画  美舍河之源 68cm×138cm

　　易武的油画《明昌塔》，以梦幻般的蓝调表现了梦中的古塔。明昌塔是昔日的“琼州第一塔”，民间俗称该塔为“下洋塔”，它还被唤作“艮塔”，“以补郡城艮方之不足”……坍塌了太久的明昌塔能否重建？还在倡议当中，画家却让它在笔下重生了。因为他知道，重建“琼州第一塔”对传承城市历史文脉，唤醒城市历史记忆意义重大。

易武  油画  明昌塔  60cm×80cm

　　前辈艺术家易至群先生的国画《南岛花妹》是本次画展上唯一一幅展现“岛民本来面目”的绘画作品。满构图，颜色繁复，热带感觉袭人。万花丛中，头戴渔民草帽，脸上蒙着半拉围巾，身上穿着朴素衣服，双臂带着袖套的“干工”女子，她手里拿着修剪花木的大剪子，黑眼睛笑吟吟地望向你，暗示着她的不知其美、不以为苦……这样的日常情景，我们看见多少回了？可有谁会在意呢？——若小小一幅国画表达出了地方的情调、传统的底气、我的图像、人的性情，你说，是不是该在这样的图示面前思索：人与自然、社会的认识关系不断在变化，人们“看”的方式也不断在变化，但究竟，我们的眼睛要看向哪里？

　　这个画展上，还有几组小型雕塑值得品评。

易至群  国画  南岛花妹  138cm×68cm

　　旅德雕塑家程连仲的《孤独的海瑞》《东坡在琼》；李刚的《大学士邱濬》表现的是在海南留下重要文化影响的、被海南人奉为“公”的历史人物。他们的雕塑作品，就艺术本体的层面而言，都具有现代主义的个人风格，反映了当代的视角经验；另一个是作品具有明确的文化针对性和社会意识，能从一个侧面反映当代艺术家的人文思考。年轻的本土雕塑家陈学博的作品《美舍河》《月光下》《和谐》在媒介的使用与观念的表达上呈现出了鲜明的个性色彩。

　　诉衷情·尾声

　　纵然万语千言，一篇文章也说不尽所有的绘画作品。

　　中国山水画家强调“有”和“无”的对立关系，正是古人对身处其中的自然具有独特的哲学、美学、禅学观念，形成并提升了中国艺术的风格面貌和精神境界。这心法，对古往今来所有的画家都适用。

　　百年来，尤其是这四十年来，中国画与油画代表的西方艺术跟随着时代的变迁，相互交融激烈碰撞，令彼此都得以新的发展，也使双方的审美精神在各自的画面中日益鲜明。但是，如何进一步将西方的材料技法和东方审美的内涵和韵致完美的结合？如何进一步用艺术的形式语言表述当代中国文化视觉特质？这个课题远未完成。

​富粒粒  油画  我爱海南岛  80cm×80cm

　　借着这条蜿蜿蜒蜒的美舍河，我们与其说是在梳理艺术作品，不如说是在回望曾经的一切得失，展望未来的万般美好。此外，要在收笔之际，向文艺家们轻声询问，咱们，是不是，在虚空明境的审美意趣，淡若似水的逸品追求，娱情遣性的为已抒发之外，还需要更多地贴近大地贴近生活？

2018年9月21日写于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