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中，又迎来了新春。如往常一样，又收到了一位远在东京，现已是八十八高龄的老先生的贺卡，他就是日本当代美术界最著名的画家东山魁夷先生。作为一个艺术后学和晚辈的我，手捧精印着他的新作《春梢》的贺卡，深深地为先生的人格精神和艺术境界所感动，淡绿色的画面飘逸着忽暗的雾霭，两排参天的柏树中间一条大道伸向远方，寒冬已远，树枝上泛现出点点新绿，万物复生，自然界又萌出了早春之兆。在他的作品里，似乎随处可见诗一般对大自然生命的礼赞，和对万物呼吸的细微体察。

　　在我和我的一位朋友翻译的《与风景的对话》第二版出版之后，作为原著者的东山魁夷感动了，写来了一封长信，用的是中国旧式的竖式信笺。老人谈及，他从年轻时起就对中国抱有深厚的感情，曾经来大陆旅行写生，目睹了日本侵华战争给中国人民造成的苦难。一九七二年中日邦交正常之际，日本政府将他的《春晓》作为礼物赠送给毛泽东主席，这里也饱含着画家对中国人民一份深厚的情意。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西方文化大量涌入日本，日本文化处在「如何在千变万化的潮流中生存下去」的境况。由于东山魁夷在青年时代曾为研习美术而旅居欧洲，对西方艺术有深入的了解，又回过头来深研了东方艺术和日本绘画，所以他在西方文化洪流迎面而来的时候，深深窥视着的仍是自己的内心世界，研究的是潮流过去之后其中永恒新鲜的东西是什么?作为一个日本画家，要探索的日本美是什么?一方面他发掘日本民族优秀的传统艺术，一方面又积极吸收外来艺术有益的营养，尝试以古雅的装饰效果和自然生命的庄严实感相结合，将古代大和绘画之源引向现代。他这种始终如一的精神和气派对我们目下美术界无疑是大有启迪的。

　　他的艺术历程与日本文学界的大手笔川端康成有着许多一致的地方，也许正是这种心灵相通使他们成为忘年交。这位曾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文学巨匠，成了东山魁夷画展的常客和热心的评论家。他说，东山魁夷的作品「丰富而准确地构成了一个日本风景画家对命运的觉悟，和对日本美的认识。将旅行看作人生和艺术，将流转无常视为人的命运，将孤独和忧愁深深地埋藏起来，贯彻对万物肯定之意志，不断保持对自然清新的感受和诚实的爱情」用他的画「高奏出使人感到亲切的曲调」。

　　东山魁夷是一位具有世界影响的画家，同时又是一位风格独特的散文家，至今他已出版了十本散文集。正如他的绘画一样，他的散文将自然、人生、艺术三者巧妙地融合为一体。有对历史的回忆，有对生命执著的追求，有对美的热烈呼唤。可以说，只有同时研读他的绘画和画论散文，方能真正洞察这位艺术大师的气质和底蕴。不管是在他的《乡愁》、《道路》、《冬华》、《春晚》、《山云》、《涛声》等代表作中还是在他的《与风景的对话》、《听泉》、《探求日本的美》等散文集中，人们都不难在他静穆的艺术世界里聆听到自然的和声。他建构了一个既与日本古典性格相联，又与现代精神相通，含蓄、深沉、宁静的世界。

　　与东山魁夷先生的交往要追溯到我读大学的时候。我偶然在书店发现东山魁夷当年来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主办画展而出版的画集，一个平和而宁静，博大而极富内涵的艺术世界出现在我的面前。画面天空悠远而清澄，山峦静穆而又崇尚，原野的绿色生机勃勃。我的心灵受到了震撼。在学生宿舍熄灯之后，我在微弱的烛光下以一个艺术学子的心，惴惴不安地向东山魁夷发了第一封信。出乎意料之外，竟收到了他热情洋溢的回信。他以一个慈祥的长者和朋友的身份回信了，而且一直到现在，每年我都收到印着先生新作的贺年片，当然我也经常寄出一些自己刚发表的作品和文字。

　　前些年我借出访日本访问讲学之机，去千叶县市川市拜访了东山魁夷先生，这是一处置身于自然之中的传统民居建筑，掩映在各种树木和草花之间。东山先生紧握我的手，围着庭院一边散步，一边交谈。先生告诉我，京都市美术馆正在举办他的回顾展。这是我第一次亲睹先生差不多全部的代表作品，我被溶化在那个智慧的大海之中。

作者：朱训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