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进瓜棚的时候，会是什么颜色？

　　那瓜、那叶、那藤，还有那一根根细而长的杆支撑起来的棚，会在光影中变幻着怎样的形态？

　　鹅黄跳动在淡紫上，嫩绿一转身就染上了土褐；明亮的天光勾勒出藤曼婉转的缠绕，晨雾如紫灰色的烟纱一般缓缓沉淀……还有小树林读着它们水中的倒影，雨后的春阳让色彩纯亮得可以恣意的流淌……这就是江南吧？这是画中江南，这是充满着个人意态的江南。

　　我想，我是通过这样的江南去认识胡继宁的。

　　皖南的农村该是有着诗意的芬芳，也有着厚拙的泥土气息。我并无意把一个艺术家的创作绝对地和他的身份联系在一起，可世界在我们眼里永远都是我们成长故土的延伸。从柳枝瓜藤上刻出的一丝丝金线和苍茫大地上热辣辣的阳光，可以去看一个充满探索与思考，新鲜、单纯而又谦卑的绘画世界。

　　对空间的态度和处理，是油画的一个关键命题。不论我们的对象是什么形态，而最终会表现在一个平面的绘画表面上。自文艺复兴以来的焦点透视原理，是在绘画的表面上创造一个三维的错觉空间。但在印象派以后，这一空间处理的传统原理已被打破，“如何生动地定义对象，同时又能更为坚固地保持它与绘画表面的平面性之间的关系”成为现当代绘画重新思考的问题。从塞尚到毕加索，甚至我们可以说从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卡到蒙德里安和康定斯基，这个命题是永不枯涸的提问和探索。于是，苏州狮子林，空间被色彩、明暗和笔触分割成小块面，这些小块面又错落而有序安排在一个画面上。没有深度空间的透视，太湖石玲珑地跳脱于前景，树的枝叶铺呈于上方又透出光影，平面的装饰性优雅地表现了江南苏州的趣味；秋日的拱桥上有小小的景致，桥底、栏杆和远远近近的树林层层推移，结构平稳，以色彩的冷暖表达空间的远近，同时渲染了秋的苍冷和温热。雨后春阳让一切仿佛要融化了一般的荡漾，右边那纵向的树干和垂下的枝条流淌进横陈的小河与远山平行呼应。我还爱池塘边的风景，有着团团的树和清晰的倒影，简放的笔触下是画面结构古典音乐般的对称……。 或许我还不得不提到的是那栋河边的民居，几何形的构成和阳光透过墙面而形成一种干脆的明暗冷暖的对比关系。这让我想起胡继宁曾研究过的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大师弗朗切斯卡。这位画家、数学家和几何学家在空间的处理上率先提出几何形式和严整的数学性，堪称抽象艺术理念的先行者。在继宁作品的空间结构中，对他的研究和思考形成了一种朴素、宁静又简练的格调。这种格调就是艺术家在形态塑造中的意态彰显。艺术的个性手法让作品意趣横生。

　　同时，在这“形”与“意”的舞蹈中，光影、色彩以及笔触是更为直接和活跃的因素。扬州瘦西湖那几近透明的高灰调子，柠檬黄和紫罗兰都各自降低纯度以温柔地呼应对方。荣巷老街电线杆上的明黄跳跃而高昂，背街处是厚得化不开却依然分明的暗沉色调。北国之秋，萧瑟的云天还透着一些玫瑰色的暖意，高处树枝旋转奔放的笔触暗示着高天上爽朗的劲风也宣泄着创作者内心奔放的激情。这样的用笔不由得让人想起梵高，燃烧火焰般的笔触宣泄着惊心动魄的情绪。自此，光、影、色彩、线条包括空间都更加直接地作用于内心情感和理念的表达与构图的节律，而不仅是作为造型的刻画和界定。绘画从错觉开始，在人心意念的不断思考和探求中，然后达到了一种超越客观形态的真实。这种真实，就像是一种气质和意态，带来更纯粹的艺术感受。

　　莫奈曾说：“主题对我来说，不是重要的。我要表现的是主题和我之间存在的东西”；到了克莱夫。贝尔则直接提出了艺术的价值在于“有意味的形式”。而在中国绘画中，“天人合一”和“气韵生动”从来都是至高的法则。王阳明认为：“理存乎心”；石涛称道：“皆是动乎意，生乎情，举乎力，发乎文章……”。绘画不是客观错觉的再现。心意先动，方能落笔起势，营造文章。主题与形态并非至理，心意与文章才是关键。胡继宁对本土文化的研究以及中国传统艺术对他的影响和浸染，使得他的作品透出一种浑然的东方气韵。《瓜棚日记》、《狮子林写意》、《黑松》…… 或许我们都不用去分析那一笔一划、一勾一点，只在那一开一合、一张一弛之中，中国式的韵律自然响起。在平衡对象与画面的冲突中，在关照物象与意象的关系中，中国艺术理念确乎是一种另辟蹊径的曲径通幽。这也暗合了格林伯格所说：“形成其个性的文化（民族本土的）与塑造其艺术的文化（世界前沿的）之间的一种平衡”。

　　胡继宁曾说“笨是大智慧……笨人是上帝喜欢的人”。

　　格林伯格评价夏加尔时曾说“夏加尔的笨拙，成了他情景的一种变量”。

　　我想，格林伯格这句话或许同样适用于胡继宁。愿他对本土文化的思考，愿他对现代艺术的探索，愿他所有的笨和拙都是一种变量，是一种大巧，是上帝喜欢的。

作者：全东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