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钟曦装修画室颇有故事。丁亥年春，深圳一艺术区为其提供画室一间，但需自己设计装修，此君每天大早跑去，辗转几十里地，只为看上一眼，回过头来又仔细揣摩推敲，运筹帷幄，反复折腾月余，始成。画室简约高雅，灰色青砖墙面，砖头之间线条明朗，上部配以木制挂画线，形式感强又兼具实用功能。室内随意摆放着几个废旧汽车轮胎，黑灰相应，方圆结合，如组合巧妙的抽象绘画，简约中透着古雅，颇有“灵光”之气。

　　是年秋，深圳大学三号艺栈工作室建成。钟曦重蹈覆辙，经一番苦心经营，面貌突变，画室架起二层阁楼，钢铁结构，内可存画，外似书架，有楼梯可通楼上，一为实用，二为美观。画室布置简洁明快，物品摆放有致，一如钟曦的画风。画室大体完工入住后，隔三差五，见钟曦里里外外，进进出出，今天挂一窗帘，隔几日又拆掉，反复数次，窗帘已由原来的一层变为现在的两层。之后又将原来巧薄的吊灯，改为厚重的工厂灯，精巧之中，透露出古拙厚重之感。画室布置得当，实乃无可挑剔，那知此君太过完美，一日中午，又兴师动众，搬运来几株大型花卉，青翠欲滴，搞得室内春意盎然，生机勃勃，着实是完美了。谁知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因为缺乏养花之道，青翠的花木数日之内变为凋絮败柳;于是钟曦又忙于将那几株曾经辉煌的花木移出去，脸上却看不出些许沮丧之情，倒有几许欢快的表情，一如搬进来的模样，可谓乐在其中。钟曦在绘画中也如此，好好一幅画作，隔日就被其改得面目全非，在他完成的画作下面，总不知有几层“完成”的作品。乐在其中的“过程”追求变成了他的艺术“目的”。

　　二

　　钟曦微瘦、内敛、透着文气。但此君却偏偏生有一个爱好，对机械兴趣有加;其对机械的原理并不感兴趣，而是对机械的精密构造，尤其是对机械的裸露结构有兴趣。一日，其偶见艺术学院淘汰一批陈年老款缝纫机，激动不已，奔走辗转，终于搞定两部，如获至宝。终日上下审视，掂量摆放位置，久久不能平静。又过数日，再去其画室与办公室，发现两部缝纫机已然面目全非，被拆解的支离破碎。机壳或被部分拆除或被全部拆除，露出机械的原始面目，突显机械的美感。据悉，此君为此还特地置办了一套专业工具，点灯熬油，通宵达旦，数日方有此成果。谈及，则乐此不彼，面露得意之色。再数日后，又见机器画上线条，如数字似签名，尽情陶醉其中不能自拔。

　　一日，我在画室之中静思。突然，走廊传来吵杂之声，细闻有如挑工喊着号子，似乎抬重物一般。原来钟曦又添丁进口，这次更加过分，运来两部汽车发动机，一部奔驰，一部富豪，外加一部本田变速箱。此君又尽其能事，开始艺术加工，自己搞不定又找来若干帮手。费时数日，将机械所有机壳、罩子、皮带、塑料件如数全部拆除，尽显机械结构的本质之美。

　　钟曦的绘画亦如此。其绘画追求对事物本质的表达，强调天然本质的绘画状态;无论微小或巨大的画作，他都有加强本质消除非本质因素的能力，语言尽其天性，显露出原始与自由之美。

　　三

　　钟曦喜欢将生活艺术化，喜欢对“物”较劲，使其更贴近“艺术”，非但如此，钟曦还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

　　数年前，钟曦在深圳大学石头坞有间办公室，整幢建筑由青石垒成，风格原始古朴，在深圳这个没有个性建筑的城市里有些另类。办公室十分小巧，依坡而建类似于窑洞，每到雨季后墙壁有些潮湿，大雨来时则有局部点滴透水;雨季过后会留下水墨般的点与真实屋漏痕之线。钟曦不烦不躁，每日欣赏，一日，灵感突现，笔墨一番，一个抽象图形跃然墙上，将滴漏之点与天然之线进行巧妙连接，匠心独运，众人皆叹，有趣!

　　钟曦曾画过一批小画，利用画册与杂志的图片来完成，将原始图形与文字作底，在上面以其特有的水墨方式来画，借用不同感觉的“底”画出不同感觉的画，结合完美，实乃“应物象形”的新版应用。

　　此类“事件”不胜枚举，钟曦不但有“应物象形”的本领，有时竟然做得天衣无缝。一个破旧机器，表面油漆班驳，其依照肌理与形制，施以油彩，绘上细密图案，改造为一件艺术品。这种艺术的再创造，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费尽心机。

　　钟曦“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法除“应物象形”之外，还有“移花接木”、“无中生有”等等。此君有一套漏版用字型，中文、英文等等，常见此君对一物品凝视，小到水杯、托盘之中，大到书架、墙壁之上都有“创意”，不经意间，还以为是“原版”。这种似真实假的效果，实乃匠心独运，趣味盎然。使平凡的事物有了艺术的灵性与生命，赋予普通的物品以艺术的价值。钟曦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法和对艺术生活化的态度，将现实平淡的生活增添了几许艺术乐趣。

　　四

　　钟曦有一嗜好，喜辣。说起此君“吃”倒是颇费些笔墨。亲朋好友之间都熟悉其性，只要钟曦请客，无论大餐小食，均以辣食待客。钟曦祖籍江西，传统口味以辣食为主;90年代中期南下深圳，粤菜不食辣，对其口味可谓极大考验。偏偏深圳湖南人士居多，有数百万众，大小湘菜馆遍地，除湖南之外，可能深圳居首。此地利天时，倒是帮了钟曦，无法想象没有辣味，此君何以食之。

　　钟曦对辣味可谓“执着”。深圳有一著名湘菜小店，名日“乡莜湘县”典型湖南口味，此店坐落市中心，距深圳大学20余公里。食客各色人等，停车难，等位难;此君从不惧怕，稍有余暇便约上三五知己，驱车前往，欢天喜地，如儿时过年般。此店大碗颇有特色，碗边无一完整，缺边少沿，但口味极佳，香辣无比，钟曦每餐酒菜不说，单是米饭便要五碗以上。直吃得众亲友目瞪口呆方才罢休。

　　数年前，我与钟曦、向兵同去上海参加“自由呼吸”艺术邀请展。主办方每日美食待之，大饱口福，可是钟曦却不领情。一日，怂恿我与向兵去吃辣味，上海大世界，美食遍地，中西大餐，奇珍异味无所不包;但要找到一个湘赣风味还着实不易，先是乘“的士”扫街，无功而回。此君那肯罢休，又步行于街巷，终于在一个小弄堂边发现一家湘菜馆，美美饱餐一番。

　　对于口味钟曦近乎“执着”，而对于绘画亦复如此。观其画作，早期的版画、书法都带有极强的几何形式与抽象意味;之后丝网版画、油画、素描、水墨无一不渗透于此。粗粗一算，20余年，可见此君对待事物与艺术的“执着”与“专一”。

　　五

　　钟曦睡眠好，不但入睡快且质量优良。此番故事颇有趣味，SARS流行那一年，我同钟曦带两个年级学生到汕头西蒲写生。西蒲风景优美，典型岭南风格，民风淳朴，尤重师道。乡里安排周全，我同钟曦同住一室。寝室放有四对二层高床，我与钟曦分别占椐窗边下铺。潮汕地区靠海，房屋建筑窗小，夜幕降临月光透窗，洒在地面，好不诗意。我这人有一毛病，睡觉不宜换地，一换地儿，实难入睡，加之 “诗意满床”，更难入睡，之后发生的一个“事件”，搞得几乎整晚不能入睡。每到夜深人静之时，敏感神经越发活跃，总听得有小虫嗑木之音，细闻之则越发刺耳，头脑越乱，几近崩溃边缘。开灯呼醒钟曦，帮忙查找声源，此君听之，曰：“没有”，逐复睡去。声音又起，且越来越猖狂，又呼其查找，此君又仔细听之，还是没有，又倒头睡去。反复数次，此君终有耳闻，曰：可能有，逐复快速睡去。呜呼!此夜深人静之时，天籁俱静之下，嗑木之声如雷贯耳，此君竟充耳不闻，佩服!

　　近年，学院去湖南招生，又与钟曦同住一室。夜晚卧于酒店神侃，因要早起赶赴招生点，逐欲停止交谈，曰：睡吧，明天还要早起。此话共八个字，语速亦正常，决没有拖长音，哪知说到第五字时，竟闻此君鼾声已起，着实佩服得五体投地，入睡神速不需要准备，真是幸福之人。

　　细细想来，没有听说钟曦有失眠之事发生，钟曦遇事不恼不急，从容待之，可谓荣辱不惊。其生活亦简单、自在、从容，观其画作亦透露出其人生态度。钟曦画画不受环境、条件影响，画室、办公室、车上随手为之，处处留痕，好似生活的组成部分，自然、自在。其画中气象亦如此，诸君可以自己品评。

　　六

　　钟曦做事、作画有自己的方法，控制有度，拿捏“精确”。对事物有天生的准确、敏感，还有超强的艺术感悟力;尤其是对画面的控制，笔意之间的连接，一点、一线、一面间随意勾勒，无不趣味昂然，仿佛难以产生败笔。抽象绘画最能体现此君天慧的艺术感悟力及精确的表达能力。

　　此君对“考试”的本领可谓一绝。数年前，其评职晋级需要考外语、电脑等多门“功课”，视觉艺术家天生对此愚钝，决大部分人煞费苦心、艰苦奋斗也难以通过。但此君从不惧怕考试，而且属于“快刀手”型。现学现考，立竿见影，考之则胜，且能拿到高分。此君屡战屡胜，包括考汽车驾照与交通法规，复习二日，一次满分通过。问其道，曰：找规律。呜呼!对此几乎没有学过，何以寻其规律，至今无法解“密”。只能释其为有超凡的感悟力。

　　近日，我开始研习书法，朋友同事多有鼓励，逐飘飘然。一日，某书法教授来访，照例鼓励一番，逐与其玩笑曰：好好待我，否则写下去搞得大家没饭吃。教授宽厚一笑，无语。钟曦见我习字，隔三差五，来画室挥毫一番，书法教授见之，曰：你搞得我没饭吃倒不可怕，钟曦写起字来我倒有些害怕。众人皆捧腹大笑。

　　书法中王羲之、董其昌之字，笔墨之间、字型、气势，精确到位，差之毫厘，皆面目全非。天慧神工，千古仰慕，典型之“精度主义”。钟曦的抽象绘画对笔墨、色彩等因素有着天慧的感悟力，并有精确的表达力，对待事物有“精度”的把握。

　　七

　　数年前，深圳大学艺术系表演、美术、音乐、舞蹈各个专业合在一起，师生整天大呼小叫，穿着“奇装异服”，行为“特立独行”，在校园中堪称“异类”。师生“泡”在一起，探讨艺术与人生，好不热闹，关系单纯却充满魅力。此等貌似散仙，却干着“大事”，尤其是戏剧，不仅在国内囊括重要学术奖项，而且驰名海外，在东南亚华语艺坛颇有建树。是时钟曦为艺术系主任。

　　钟曦性格内敛、随和，但却“执拗”。一次，应新加坡方面之邀。参加新加坡戏剧大师郭宝昆纪念演出。五位知名国际的导演操刀，创作“五出受郭宝昆的启发而作全新戏剧作品”。内地、香港、台湾实验戏剧界大腕云集，熊源伟、林克欢、赖声川、蔡锡昌、荣念曾每人携一部作品前往。新加坡极为重视，纪念国家大师级人物不敢怠慢，安排新加坡最好的剧场滨海艺术中心举行演出。可谓阵容豪华、团队强大，钟曦有幸被选为其豪华强大阵容的一员，参加熊导的作品《我们要去新加坡的这一晚》中出演主要角色。参演者有宋洁(青艺国家一级演员、深圳大学教授)、杨阡(知名艺术家、编剧)。此剧为小剧场实验戏剧，实验性强，没有传统桎梏，现场发挥性强，依情境而生发。

　　钟曦之前有要求，台词不能太多。开演之前，排练进入“实战”，那知犯了“大忌”，台词过多，钟曦没有经过专业训练，普通话水平也泛泛，情急之下无法“搞定”。删减再三，未果。此君却以罢演 “要挟”，真是急煞人等，平时谦和之态一扫而空。好在熊导急中生智，发挥钟曦绘画特长，现场作画。正式演出时，此君敷衍对话后，便专心作画，现场刻起一幅木版抽象画，其“表演”如入无人之境，自我陶醉，作品与表演浑然天成，专业演员自愧不如。舞台之上，一桌一板，背后有大幅投影直播其作画过程，与剧情相融相生，演出圆满成功。下得台来，众人皆笑之，真比大腕还大，如此国际舞台也要罢演。

　　钟曦做事张驰有度，从不打妄语，为人随和，但遇到是非原则，则立场鲜明，行动执拗，若干头牛也拉不回。

作者：隋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