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两年前听朋友说起志广画的苹果树，随即从网上搜索到几张图片，粗放的笔触和大胆的色彩，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今年春天有机会去志广的工作室，看到了几幅完成的和未完成的画作，更加巩固了我的印象。从志广的画室回来，我一直在想，用个什么词来概括他画的那些苹果树给我的感觉呢?一晃几个月过去了，北京由料峭的初春进入了炎热的盛夏，进入了各种植物恣意生长的季节，也进入了人的生命力最旺盛的季节，我彷佛感受到了志广的作品传达给我的那种情绪。尽管从物理时间上讲，志广画的苹果树所处的季节有所不同，但从总的情感基调上看，志广画的苹果树给人一种夏天般的热情和奔放，一种生命力的纵情释放和挥洒。

　　我喜欢志广的画所传达的这种情绪。

　　志广出生于山东，在山东艺术学院和中央美院学习油画，现在北京做职业画家。尽管志广喜欢去各地写生，但是养育他的还是北方这块土地。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北方这块土地上最有名的树木，要数白杨树了。矛盾的《白杨礼赞》收进了高中的语文课本，白杨树不仅构成华北平原的独特风景，而且代表了积极向上的人格理想。志广没有选择白杨树。也许是因为白杨树的绿色过于单调，也许是因为收紧的枝条过于单薄，也许是因为结成一排排地出现而缺乏个性。我不好在这里揣摩艺术家的意图。不过，尽管志广选择苹果树作为题材也许是出于偶然的原因，但他能够将苹果树画得那么得心应手，应该是有内在原因的。将某些内在原因分析出来，也许有助于我们理解志广的作品。

　　我是南方人，很少见到苹果树。我对苹果树的最初印象，也是中学语文课堂上给我留下的。记得有一课讲丁玲的《太阳照在桑乾河上》(节选)，其中有一个场景跟苹果树有关。与矛盾的白杨树的整齐划一不同，丁玲的苹果树是四下散乱的。后来我来北方求学和工作，尤其是有一年每周都要去昌平的西北郊区，常常从苹果园里穿过，仔细观察过苹果树一年四季的形态，总也找不到《太阳照在桑乾河上》那里的苹果树的感觉。看了志广的画才知道，苹果树有两种，一种是修剪得很好的苹果树，一种是野生的或者疏于修剪的苹果树。我所见到的那些苹果树，都是修剪得很好的，它们在形态上趋向同一。尽管丁玲笔下的苹果树也是果园里的，应该也有修剪，但由于那个果园种植的不止苹果一种果树，还有梨和海棠，感觉有些散乱，不像我在昌平看见的那些果园，要么全是苹果树，要么全是梨树，要么全是桃树，显得整齐划一。志广喜欢画野生的苹果树。只有野生的苹果树，才能给人那种恣肆散乱的感觉。

　　从形态上来讲，整齐划一的白杨树和修剪得好的苹果树，也许比野生的苹果树更适合作为绘画题材。因为当代绘画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它的设计性，设计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重复。整齐划一的白杨树和修剪得好的苹果树，有一种明显的设计感。但是，志广没有陷入当代艺术的这种窠臼。他坚持画自己的感觉，没有“当代性”的焦虑。事实上，所谓“当代性”就是正在发生的事物的特性，一旦当代艺术成为某种风格或样式，它就失去了它的当代性。在中国当代艺术界，我们可以见到不少风格化或者样式化的当代艺术。志广的绘画跟这种当代艺术无关。正因为跟当代艺术的潮流不同，有人会认为志广的题材和画法略显老套，但是，如果换一个角度看，我们也完全可以据此认为，志广的绘画更为当代。

　　由于机械复制技术的高度发达，今天的画家已经放弃了对真实事物的模仿，放弃了对事物的观察和体会，放弃了写生，他们一方面进入抽象的领域，另一方面进入超现实的领域。为了保持写实的技术，同时为了不被照相机取代，画家们纷纷选择去构造超现实的图像。近些年来卡通风格或者超现实波普(surrealist pop)风格的兴起，就是这种倾向的体现。志广与卡通一族毫无关系。他坚持写生，画眼睛看见的、让他感动的东西，像照相机发明之前的老大师(Old Master)那样。尽管志广跟老大师们在方式上似乎一样，但是他们在目的上非常不同。老大师们写生的目的是为了画得像，但这并不是志广写生的目的。志广画的苹果树既像又不像。他在画布上反复权衡、磨蹭、涂抹、覆盖，目的不是画出苹果树的形状，而是去捕捉某种感觉。志广的画更具有表现主义的风格。但是，考虑到表现主义常常有过分宣泄主观情感的嫌疑，我觉得还是用“写意”这个中国美学概念来描述志广的绘画更为合适。

　　志广的画重视写，重视笔触和书写痕迹。在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志广的绘画与流行的当代绘画格格不入。后者模仿照片，多采取平涂的手法。写意与表现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写意不仅写画家的意，还写所画对象的意。也就是说，志广的写意苹果树，不仅写志广的意，还写苹果树的意，一句话写的是“志广的苹果树”的意。

　　现在，我们可以来讨论志广的绘画方式与目的之间的关系了。志广之所以采取写生和书写的方式，与他要传达的意有关。一方面，由于这里的意既是艺术家的心意，又是所画对象的生意，因此需要有对物的观察和感受，这就是志广坚持写生的原因。另一方面，画家的意并不是某种抽象的观念，而是与物交融在一起的感受，一种身体感受，与画家的身体动作紧密相关，传达画家的意的最好方式，就是在画面上留下书写痕迹。我们可以通过这些书写痕迹，想象画家的身体动态，进而想象画家的心灵状态，想象在画家心灵上显起的物的情态。

　　这种写意油画与当前流行的卡通风格或波普风格完全不同。后者崇尚设计，前者抵制设计。这就是为什么志广喜欢画恣肆疯长的野生苹果树的原因。无论是白桦树还是修剪得好的各种果树，都会因为过于设计而嫌意犹不足，都会让人感到生命力的憋屈和扭曲，画起来都会感到气息不畅或者兴致难尽。在志广画的野生苹果树中，我们能够感受到生命力的张扬，气息的通畅和兴致的勃发。野生苹果树不受拘束的形态，树干和树叶的深浅不一的绿色，果子的或红或黄，以及太空、云彩和大地的颜色，它们一道构成了一曲色彩的交响。

　　这种色彩的交响，不仅在志广画的苹果树中可以见到，在他画的风景写生和桃花中亦可以见到。尤其是在他最近画的苹果树和桃花中，我们可以看到“形”变得更加松弛，“笔”变得更加流畅，它们让我想起齐白石的写意花鸟，尽管一个用水墨，一个用油彩，一个画在小幅宣纸上，一个画在大幅画布上，但他们通过自由书写所追求的境界，有许多共通的地方。正因为如此，如果有人将志广画的苹果树看做一种新型的花鸟画，我也不会感到奇怪。如果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可以说志广用油画语言将某种国画境界成功地当代化了。

　　2009年6月11日于北京大学蔚秀园

作者：彭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