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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提出“大写者”,不是口号,而是一个值得关注的学术研究。从表面上看,“大写者”,即“大写意画家”,然而问题并没有那么简单。这里的“者”,指画家没有错,而中心词是“写”。“写”,即“写意”,它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一是书写,其本质是“一之舞蹈,气之流行,道之飞动”(韩玉涛《写意论》)。换句话说,就是通过毛笔书写时的轻重疾徐,起落张弛,使线有了曲直粗细及其相关流动的变化,表达艺术家的思想。这种书写有着悠久的历史,早在战国时期荀子曾言:“好书者众矣。”(《解蔽篇》)说明此时书写已成为大众的风尚。孔子说:“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系辞传》)这里的“言”是指使用概念、判断、推理的语言,很显然将书写上升到一个艺术哲学理念,“书家自有九方皋”(鲜于枢语),“世界无物非草书”(翁方纲语)以及“戏拈秃笔扫桦骝”(杜甫语)等,都是在哲学理论基础上产生的书写论言。汉代扬雄第一次提出:“书,心画也。”(《法言·问神》)将书写与绘画真正完美的结合。后来,信笃中庸之道的项穆在他的《书法雅言》中,尽管极力维护书写中的“从容之道”,他借王羲之的书法评说,提出“穷变化、集大成”,要求书写不但是技法的神奇,而且更是飘逸、和谐、自由的意气精神,开启了书写的美学先河。项穆死了几十年后,王铎问世,“惊蛇失道,狮吼猊怒,顿挫于诸。”(王铎《文丹》)他所指笔到之处如惊蛇、狮吼一般的疯狂,形容书写中的“力”的美学。多年后,一向少有敬佩他人的鲁迅也为之感叹:“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华盖集·杂感》)这就是中国书写艺术,通过书写的变奏、骨力、风神、气势、韵律、刚柔、起伏,获得高阔的意味,闪耀着中国美学的幽光狂惠。
应当说,“写”的第二层意思是“意匠”。“意”的含义是指供人想像,不待言传,所谓“常患文而不称意,意不称物之意”。“匠”,即方法。令我们有些自豪的是,在中国古典美学理论形态中,东方的审美意匠为核心的体系,从“九方皋相马法”(《列子·说符》),到“似不肖”(《老子》第六十七章),直至西晋陆机《文赋》所概括的“意司契而为匠”,不是由陶瓷、青铜、诗词歌赋等所构成的形象系列,而表现于“道”、“气”、“象”、“意”、“味”、“妙”、“神”以及“风骨”、“意境”等等系列范畴。视“道”为“万物之母”的老子称,“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老子》第二十一章)充满着“意匠”的神秘色彩。《易传》和《庄子》等书中也有“不可以形诘”、“不可寻求”的论言,言外之意是要超出有限的物象,无规定性和无限性的意匠空间。刘勰的《文心雕龙·神思》直接引用了《庄子·知北游》中的话,强调意匠对文学构思的重要性。唐代刘禹锡的“虚而万景入”,宋代苏轼的“空故纳万境”,继承了老庄思想,认为虚静为诗的意匠。峥嵘、司空图、严羽在他们的诗著中也尽情渲染,所谓“水中之月”、“境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等等,将意匠推崇为“艺中之艺”的高度。令人欣慰的是,这种推崇与方法极大地影响了后来者,梁启超谈论意匠,王国维的美学同样闪耀着深沉、含蓄的意匠意味,鲁迅提倡“新意匠”(《赠画师》),就连奉行写实派的徐悲鸿也承认写意高于写实,所谓“惟艺之至者方能写意,未易言也。”
需要指出的是,书写也好,意匠也好,不单是专供中国哲学、美学、文学享用,竟也成为中国书画内在的美学特征,构成了中国绘画独特的个性。早在汉代中国书画写意美学已见雏形,蔡邕是将书写与诗文结合在一起的开山鼻祖,他提出“书者,教也,任性恣性”。(《九势》)另一位书家萧何提出了“意在笔先”。(《论书势》)魏晋王弼《周易·明象》中创立了“意象说”,宣告了中国绘画写意学说的诞生,影响之大。所以宗炳言:“澄怀味象。”(《画山水序》)就是用空寂的心境感觉对象。王微回应:“明神降之。”(《叙画》)是说创作中的构想。张璪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绘境》),进一步将“明神降之”上升为心源的形象。谢赫的“六法”,不仅强调意象的重大意义,还完乎了写意创作的具体方法。此后,还有姚最、萧绎、荆浩、郭熙、邓椿……分别从不同的角度阐述了写意的内容、形式与方法。最有趣的是,这种中国绘画艺术内在的美学特征,不仅在圈内轰轰烈烈,也引起了圈外的格外关注,就连政治家、诗人欧阳修和杜甫等也参与其中,足可见写意美学的魅力所在。
理论上奠定了基础,实践者自然不甘落后,从唐至宋至元至明清至今,就有无数的画家为之殉情,稍加一些举例便知,如:文同画竹示其遭遇,郭熙画林木解心中盘郁,王冕画梅取其骨气……他们不仅确定了形象形式和较为完美的表达方式,并将此写意艺术推向一个新的里程。
公正地说,历代能擅写意画家无数,从表现手法上来看,也绝大多数是小写意表现方法,倘若加上一个“大”字,意义则不同,虽能者多如牛毛,然成功者屈指可数。缘何?我们来看,早在《左传》关于季札观乐中,就有“大”字出现,乐工歌《秦乐》,季札评论说:“此之谓夏声,夫能夏则大,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乎?”可见,在季札的眼里,“大”是审美的一个重要标准。孔子也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无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论语·秦伯》),孔子在这里说的“大”蕴含了两层意思:一是“大”包括所指对象道德修养的评价;二是“大”在于对象崇高、广大且有光辉、无限的特点引起主体自身力量的崇高感。孟子也提出了“大”,并充实为“大而化之”,列出“大”与“圣”的等级,“大”是道德人格化完美而有光辉,“圣”是人格完美了,即为“圣人”,此时他就会对整个社会风尚产生极其深远的影响。从孔孟学术思想中不难看出,能具备“大”的标准,不仅仅是人格的力量,自身修养的完美,更需要崇高、宽广且有光辉的思想,这说起来容易,倘若做起来却不太容易。
当然,我们不否认在中国艺术史上,“大”与“小”相互转化回旋,相互辉映,共同推进艺术史生命的发展。但我们稍加梳理便不难发现,大写与小写,是在《风》与《骚》,张芝与锺繇、石涛与四王等写意内部的聚合、分离、对抗、纷争中展开。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整个中华民族的艺术总体上还是以大写为主,小写为辅,尽管小写也有足够的优点,能从小处精妙处着眼,尽管它也丰厚、超拔,然总是习惯于枝枝节节,细腻中有些冗长,严谨中几分规矩。“小写者”们的行为方式也透露出他们瞻前顾后、小心谨慎甚至八面玲珑的圆滑处世,多半追求的是富有浪漫的情调,精神的自足供给而远离社会现实。而“大写者”们则不同。庄子曰:“猖狂妄行者乃蹈乎大方。”(《庄子·山木》)猖狂,是无所顾忌,一种自由的境界,高扬着一种“震”、“昡”之美。“大方”即“道”,道即自然,道即社会,道即“大法”。蹈乎道者,即大写者,抒发纵恣,天马行空,不可羁勒,独立异开而彪炳千秋者。可叹的是庄子毕生寂寞,整个汉代也没有人理会这种观点,但到魏晋,他的这种奇僻、高宏阔论,首先被刘义庆接收,“嵇康岩岩若孤松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很显然受庄子的影响,已经从实用道德的角度转向审美角度,此后大为盛行而影响后世。在中国绘画史上,南宋梁楷减笔泼墨,米元章的水墨恣纵,董北苑的浑然天朴,徐文长的水墨淋漓等;近现代傅抱石酒后狂皴的抱石皴,张大千晚年的泼彩,石鲁晚年的写意花卉,都不同程度上取意于庄子“蹈乎道者”。毫不夸张地说,“大写者”们敢于入世,直面现实,他们不仅完善自身的人格,同时影响他人,带来的是喧响、沉重、广大且光辉无限的崇高感。
从另一角度来说,“大写者”们的笔墨气象,也与“小写”要求不同。笔墨作为中国绘画的技巧表达,不仅仅是一种手段,包含着精神内涵和人们接受的方式方法,它和其他艺术语言一样,需要在一定的语境中才能显示它所承载的意义。笔墨本身有着相互的结构性,譬如:笔与笔的排列,笔与墨的发生,笔墨与水的融合,在点、线、面中作一种表达,从而体现作者的风格气象。一般来说,“小写者”比较注重局部的笔墨趣味性,尤其强调用笔的灵活性,倾向于传统文人画的“戏墨”,尽管也是书写意味,然多数显得飘逸十足,呈现一种四平八稳的中庸之道,多数又缺乏“力的样式”,“势的能量”。“大写”不在乎意形,而重于用笔的圆厚、沉重、速度及其力度,形成一种巨大的意气,并以“气”引“象”。何谓“气”呢?应当说“气”的概念来源于先秦、汉代哲学,尽管老子、管子、孟子、庄子、王充等对“气”的阐述不尽相同,但综合大抵意思是,天地万物本体是“气”,而人的精神、智慧也是“气”,尤其魏晋曹丕将“气”与“情”、“志”、“意”、“才”等范畴联系起来,聚合而成了“气象”,通过“气象”来测定艺术家的生命力和创作力的精神风貌。那么,“大气象”又是什么呢?它应该是理性的内容压倒和冲破感性的形式,不仅仅是雄伟、劲健,还要有内在的韵味,讲究“力”和“韵”互相渗透,所谓“寓刚劲于婀娜之中,行遒劲于婉媚之内”。这就要求“大写者”们,在秃笔草写的同时,在简洁明净概括之中,需要情动形言地完乎于“大气象”。这就不仅仅需要笔墨的厚力,还要具有强烈内在冲动的情绪所爆发的意志、状态。画史上,窭人徐渭笔墨吞吐如云,大涤子石涛排奡、奔放纵横,木子李方膺梅干刚劲曲折,瘿瓢子黄慎狂草书写形简意骇。这些“大写者”们有一些共同的特征,简约寥寥数笔而意趣盎然,极其简化的线条却传递极其丰富的意蕴,借助大写的方式以激活被压抑的无意识冲动与激情,表现出豪迈的“大气象”。所以说,历史绝不会相中沈石田、仇英等为主角,相反八大、石涛、黄宾虹、齐白石这些“大写者”们才是我们为之尊称的主角。
在上文中谈到“大”包括道德修养的自我完善,“大”是崇高、广大且有光辉。“大写者”在绘画中所体现的境界又是“小写”所不能的。庄子说:“虚实生白,唯到集虚。”原本说的是诗词文章意境结构,然而正适宜中国绘画。看起来,一点一画,意态纵横,幽若深远,咫尺之间有万里之势,同样表示意境。殊不知,这种代表中国人生命情调的意境,不简单归咎于画面上的虚实对比,用墨上的浓淡干湿表现出的恍如画境,更重要的是要通过笔墨的对立、冲撞中显胆识与气魄,体现出“大写者”们所具有的磊落、宽广的人生胸襟。我们试看黄宾虹的山水也不仅仅是浑厚华滋、葱茏絪緼的艺术风格,更要看到他那蓬勃生发的宇宙大境界。李可染的山水也不仅仅是目之所及的绮丽,文之所赋的精彩,更能感觉到他华奕照辉、动人无际的人生境界。所以又说,“大写者”呈现的是大气、大度、大手笔,最终给我们感受到的是大境界。
应当说,大写是中华民族艺术形象的瑰宝,千年中国画的发展得益于它的滋养,历代绘画大师所取得辉煌而灿烂的成就也得益于此。因此,在当下中国画创作充斥具象、琐碎、不厌其烦制作的今天,提出“大写者”,论述它的实质内容,其目的和意义可想而知。
作者:汪为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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