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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识此画者 他日不能无鸣----谈贾广健的花鸟画

  贾广健虽然年轻,但却是一位很有前途的画家,我对他的画一直比较关注。几年前,曾和中央美院的老师们聊天,说到现在很难找到优秀教没骨画的老师,并且画这种样式的人也越来越少。大家都非常感怔,那时贾广健还在天津美院做研究生。

  贾广健是一位难得的优秀的画没骨画的画家。记得全国政协曾举办了一个中国画的展览,每个省邀请十个70岁以下的画家,其中天津的十位画家中就有贾广健。

  我评价画家一个是看他的作品,另一个是看他的艺术观念、艺术主张以及思维方式。任何一个画家都有自己的一个教学体系,不仅仅是方法技巧,还有各自的理念,这些东西既是他们艺术成果的一个总结,也是一步一式前进的方向。从教学的角度而言,亦是传承自己艺术的一个纲领,所以艺术观念很重要。我认为贾广健在理论思维上是比较清晰的一位画家,并且他自己也写过一些研究性的文字,其中有一篇短文叫《我的选择》,虽然篇幅很短,但是观念、思维把握得非常好,所以我认为他之所以受到画坛的关注,绝不是偶然的。

  他的那篇《我的选择》,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其主旨是无论何种绘画题材,都无法摆脱内容和形式的关系。虽然内容和形式的问题已经讨论很多年了,以前我们曾过多地强调了形式的被动性,形式服务于内容,后来我们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又过分地研究形式,这就造成了一种极端,导致至今还存在不同的观点,有的人侧重于内容,而有的人侧重于形式,所以贾广健对内容和形式问题的关注,显然还是有现实意义的。贾广健的观点是艺术是一个综合体,内容与形式相互生发、相互触动,此外,他还认为形式只不过是表现主体精神存在的一种语言方式,他把形式与内容的关系理解得非常清楚、透彻,把形式语言视为一种精神表达方式,而这种方式又蕴含了一种主体精神,但又不是主体精神的一种被动表现,而是一种具有“大我”属性的能动的形式语言创造。在我看来,贾广健绘画上的成就,与他如是的思辨能力是息息相关的。

  贾广健的绘画中,内蕴着一个值得高度重视的课题,即传统和创作问题,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同样也已经讨论了很多年,甚至成为二十世纪中国画最主要的一个课题——是继承传统还是反传统,或者是部分的继承传统另辟蹊径。贾广健在自己的绘画里找到了自己的风格定位,他的画虽然比较传统,但是仍然极有新意,并有他自己的创造内在其中,他的画与古人不同,与别人亦不同。就是说,在现在这个时风下,他主张什么,他的作品是不会说假话的,从他的作品看,他应当并不主张过于强调创新与张扬个性,因为过于张扬的时候可能就会出现麻烦、出现问题,我对他的这个观点比较欣赏。

  就传统与创新的关系这个问题,我也思考了很多年,两者关系该如何“摆放”,是不是二元论?我觉得应当各占50%,我认为这两个方面是不能脱离的,所以我主张艺术是以继承为基础的对立统一的一个关系。一定要有创造,但是基础是传统,也就是说学习的时候不能没有基础,但到了日后更不能没有创造精神,就是这种关系—主体精神作为内容核心之间的鼎,芦造意识和传统的基因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对立的辩证。在这个意义上,贾广健是典画的代表。

  作为艺术家,如果没有个性就没有志气。而贾广健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个性,以自己的语言符号,即他以没骨为主,灵活运用线、运用笔墨、运用色彩,并有效运用粉,这些东西在没骨画里可以说是比较工谨的,很容易画得刻板、僵硬,而贾广健画得比较松活,而且稳、雅,不轻飘,还有一定的亮感。

  他的如上的艺术语言,形成了自己比较稳定且文雅的个性。当然,如果过分的张扬自己的艺术语言,便会形成一套固定符号,而当这个符号固定了以后,便成为了一种符号主义。我们知道,符号并不纯属于形式,变成符号主义之后就变成了形式主义。事实上,符号是画家选择的题材、选择的表现内容以及所要表达的精神的变现,这时候符号是精神的载体,如果这个关系颠倒了,那么,作为一个花鸟画家来说,他面临的就是人(主体精神)和自然界(形式语言)的关系,我认为贾广健对这个关系把握得比较好,他比较注重“外师造化”与“中得心源”之间的辩证关系。

  我们讲“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将近两千年了,但是基本上是用在山水画中,在花鸟画、人物画中,很少用。所以实际上,我们对“造化”的理解是否太狭隘了?如果不把“造化”看成是一般的大自然,而是看作一个宇宙,那么所有的艺术都面临着这样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课题。于是,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在贾广健的画中,他是把花草果木也看作是自然的一部分的。因为,“造化”里既有宏观的东西,也有微观的东西,如果说山水画是从宏观的角度来表现人与自然的关系的话,那么花鸟蔬果则是从比较微观的角度反映了人和自然的关系。一言以蔽之、花鸟画家也是人与自然沟通的一个关系,甚至把这样的自然作为人的象征、人的符号。

  对贾广健的画中几种题材我比较感兴趣,一个是荷花,另一个是石榴,以及其它的一些花草果木。他的画中有一种情思的味道,看他的画,我们会想到,倘若是下雪天,他会有一种诗意式的思维方式—下雪了,我家的石榴怎么样了等等。他注意到了人与自然之间不是一种表层的关系,而是有一种情感交流的关系。他的画,这就涉及到他的造型观和笔墨观的问题,他的造型是注重形、注重质、注重味。因为不管是比较工谨的没骨画还是小写意,事物的外在造型一定对艺术家有一定的约束,不能像大写意那样泼放、怂肆,或者不似,但贾广健找到了一种独特的表现形式,这种表现形态叫“亦真亦幻”,“亦真亦幻”其实就是“不似之似”,齐白石曾说“画在妙在似与不似之间”,黄宾虹也说过“不似之似为真似”,他们虽然都是从写意的角度来讲的,但从比较严谨的没骨画或者小写意画的角度来表现的话,画家也不能够把如实地反映对象、表达对象作为自己的使命。如果都像清朝宫廷画家郎世宁画得那样刻板、逼真的话,那么就没有幻了,只有真没有幻、只有似没有不似,这样就没有味了,所以要把形、质、味这三个方面融为一体,贾广健就是一个能够把形、质、味融为一体的画家。

  贾广健的画,还有一个重要的特点,即采用没骨的方法,其实没骨是中国的传统。他在教学过程中或者在他的书中,对没骨画的演化历史做了一个梳理,从宋代到恽南田,到今天我们所面临的这个处境,他所忧虑的一个问题也是我所忧虑的就是中国的没骨画是否还能传承下去。恽南田作为清朝的一个大家,在没骨花卉方面作出了非常重要的贡献,而后来做这个的越来越少,只有任伯年画得不错,他曾画过一批没骨花鸟画,人物画中他画的吴昌硕的肖像《酸寒尉像》,其袍子的衣襟都是用没骨的方法来画的。换言之,就是任伯年在没骨方法方面也是一位比较重要的画家。没骨的方法就是直接用色彩,而是不先用墨,先用笔,然后可能有些需要调整的地方用笔,其实主要就是一个色彩问题,这个色彩问题就是它与色调之间的关系,与形体之间的关系,与艺术的味道之间的关系。在这个方面,贾广健用的比较灵活。

  在造型上,贾广健有时候用空白的方法处理一些叶脉,叶经,有时候几笔几个颜色接起来塑造物象的形体,但都非常严谨,从表现型的角度看,有点装饰性:从表现质的角度看,没骨的方法容易和水彩沟通,比如虚谷也有一点没骨的东西,他画的水果或者仙桃等,都是用的没骨的方法,和西方的水彩画容易沟通:从表现形体上讲,没骨有它的一种优势。但是,讲究色调可能是当前面临的课题。贾广健的画比较稳雅,与他讲究色调有关系。其色调基本上是同一色的,偶尔也用对比色,形成一种调子。比如他画石榴的时候,石榴的外表就是棕红色的调子,而石榴的颗粒像珠玑一样非常透亮,这就是水份非常重要,没骨画与用冰的分寸有很重要的关系,因为他是要用透明的色彩再用没骨的方法来表达事物的形、质、意,水份的含量、干枯、浓淡都是很重要的。

  贾广健还善于用粉。中国画用粉是一个值得警惕的问题,因为很容易粉气,只有用得恰当好处才不会粉气。作为色彩的一种表现,贾广健偶尔用一些粉,他还喜欢留空白,并且处理得非常到位。让人感觉空白处也是画、也是线,用这样的方法造成了一种属于自己的画面整体结构,所以我认为这方面他的格调特别好,艺术语言也比较精道,是一位应该值得研究的画家。

  他现在还比较年轻,其前面的路还很长,但是现在他可能面临着一些课题,我对他今后的发展有一些建说,一是留白的时候要避免破碎,其中有一个度的问题,用了一些空白,画得又比较工谨,甚至一片叶子的转折关系、前后关系;掩映关系、色调变化关系他都注意到了,有些画已经很好了,但有些画还需要进一步警惕这一点,就是应该再加强一下整体的感觉。还有一个就是用笔,因为没骨不是无骨,没骨需要见笔。像田黎明的那种没骨用的是生宜,生宜有个水线,所以容易见笔;那么贾广健可能用绢、熟宜、半生半熟的宜比较多,这样水份的渗溶有他自身的特点,但是笔法很可能会被淹没,所以一定要注意用笔的问题。因为他需要一个过程,从半工半简发展到增加一点写意,主观精神表达的要求更加强烈一些,艺术的写意性更加强化一下,在这样的情况下就是要见笔的问题。最后一点,我很赞赏他表现精神的这样一个主导思想,但是这方面我对他又有新的期望,你注意一下他的题词,题的诗大部分是古人的诗,而作为一个花鸟画家,他表达的是人文精神,其文思如何,文学修养、诗词修养如何,将是他是否能够升华其艺术格调的关键所在。

  我经常对花鸟画家讲《诗经》三百篇,也曾给学生讲《诗经》三百篇,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到“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从“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到“硕鼠硕鼠,无食我黍”,表面上看,描写的都是动物和植物,而实际上写的都是人。中国画中借花鸟之情,之性,表达人的性、人的情、人的义,这是中国的一个重要的文脉,一个重要的传统。所以一些优秀的花鸟画家,都有自己的文诗。就这一点而言,对于贾广健认识艺术的内在精神、强化自己的主观情思可能是一个很要害的话题,其实目前他的修养已经很好了,文字、书法、落款、印章都很考究、很严谨。但是我认为在这儿是无底洞,因为我们现在能写两句诗,就能说我们的诗可以与唐诗、宋词比肩吗?所以,现在我觉得是否有深刻的中国的文化底蕴和文学修养至关重要。

  另外一个问题,就是我们面临一个什么样的新的环境,花鸟虽然是自然界中微观的生物,但是它以小见大,表达的是人和自然之间的关系,表现一种人文精神。从人与自然的关系上来说,要想有好的诗文,就必须加深对它的体验和认识。在新的时代里,人和自然的关系有没有变化,会不会发生新的变化,为什么天人合一的思想现在越来越得到人们的认同,这其中就存在一个问题,即在新的时期、新的世纪,人类在破坏自然的时候,我们对自然的疼爱与对自然的共同生命的要求就更加强化了,就是要加深这种艺术的体验。

  举个例子,齐白石曾画过一幅作品叫《他日相呼》,两只毛绒绒的小鸡,为一条蚯蚓争得脸红脖子粗,互不相让,而两个小鸡是鸡雏,小时候相互争夺一只蚯蚓,但长大后可能就不争了,知道了要相互礼让,而礼让是中国人的品格,所以内在就有一个文思。再比如齐白石画的老鼠,老鼠本是一个害物,过去我们把它列为“四害”,今天亦如此。但是齐白石却把它作为审美对象,无论是花的老鼠饶台、偷油、吃书,还是最后老鼠跳到称上,称一称自己是半斤还是八两。这个构思他是从民间艺术中来的,民间艺术中有“老鼠娶亲”。这就是说,自然中的一些生物和人性、人情之间的关系需要我们亲自去体验,你热爱自然、理解自然、把握自然、和自然同一,这个时候你才能对自然产生感情。另外,齐白石画的苍蝇,其中有两幅苍蝇的作品对我印象非常深刻,一张是一个盘子和一个苍蝇,并且在上面题了字¬——“能

  识此画者,他日不能无鸣”,就是在考我们是否认识这张画,到现在看都意味无穷,还有一幅专家们对其真假颇有争议,但我认为是真的,上面题了两段字“于某年某月某日会湖南省亲,路过保定小住三日,室有此绳,三日不去,将欲此矣。老萍不能无情,为存其真……此蝇比苍蝇少大,善偷食,人至辄飞去,余好杀苍蝇,而不害此蝇,感其不扰人也”,我之所以坚定认为这张画是真的,是因为造假者不会有这样一个思想,不会有这样一个灵魂,也绝对不会有这样一个文思。

  贾广健的画表明,就人与自然的关系而言,花鸟画家是人和自然精神往来的一个最方便的途径,中国有梅、兰、竹、菊四君子,为什么唯独在花鸟画中有四君子?这就很难说明问题(当然,并不是说山水和君子没有关系,“仁者乐水,智者乐山”,但这是不同的君子对山的品性,水的品性的不同的一种认可)。于是,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说,把人文关怀精神贯注到花鸟画中,不仅是贾广健面临的课题,更是所有的花鸟画家面临的共同课题。

  总之,贾广健的艺术实践表明,如果我们在人文关怀精神上使思维修养进一步提高,那么其艺术语言亦会相应的调整和提高,更加升华。

作者:刘曦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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