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微信,
请点击右上角。
再选择[发送朋友]
或[分享到朋友圈]
1988年的深秋,在德国汉堡的一个展览上,我看到一组墨荷,薄薄的水色,淡淡的云烟,数秆墨荷从淡烟薄水的深处生生地挑出,水光清浅,和风拂面,全然不是传统笔法墨色的一套,在异乡的白壁上,却又分明是东方的情味。那墨秆焦焦地挺着,花蕊挑出乱针折钗般的细线,颇有一种绝然的凄美。残秋风荷,百景轮替,身处异乡者的心事被轻轻悬起,悬在长长久久的记忆中。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陈家泠先生的画。
这之后,频频读到陈家泠先生的作品。他的画,不需认,在一片画幅之中,那最清雅的一幅,便是他的。无论花鸟还是山水,他的画自有一种清气,运笔怀一份静意,洒墨蕴内敛素质。似乎平平淡淡,却在幽微处,兴发笔精墨妙。宛若柔缓的惠风,只觉衣襟飘荡,风卷清波,通体舒畅。如此清爽气息,笔墨最得简约之质。张载有言:“体象诚定,则文节著见。”文节而著见,就是用最简约的文墨,来让人们得以看见。陈家泠先生的墨的“约”首先得自形的“简”。那荷叶披纷,却归于错落的墨片;那层峦叠嶂,又归于一层层的墨的剪影;那深湖塔影,直接化成波光潋滟的千点万点;那北原深壑,结成片石的高悬和耸立……,简化的形和约制的墨相交糅,蕴着满纸的清朗。
陈家泠先生在这里触及了一个东方智者经常面对的命题:“无”。老子曾说:辐条集于车轮的中心,在那什么也没有的空间里,正有车轮的效用。揉合黏土制作容器,那什么也没有的空间,正有容器的效用。房子开门洞和窗户,那什么也没有的空间,正有房子的效用。人们正是从这些“无”当中受益,换句话说,“无”是存有的依据。作为艺者,如何从某种固有的经验模式中清空,却获得某种“无”,某种解放出来的自由,是他们得以超越、得以谋新的依据。简约正是这种“无”的极至的表现。陈家泠先生的艺术之路几乎总是以这种迥异于他人的简约之道,来创造一个有与无、黑与白、浓与淡、焦与薄的自由对比的世界。
并且他醉心于这个世界,醉心于大黑大白的离断,极焦与极薄的比照,微差色度的铺展,艳红翠绿的并置,实与虚的决然对冲,在这纯然画者的世界中深深地沉醉。事实上,陈家泠先生并不是在追求某种东方哲思,他所憧憬的是这种纯然艺者的沉醉所带来的境界。陈家泠先生正是这样的一位杰出的艺者,艺术成了他沉醉的方式,他舞蹈蹁跹、飞絮飞花;他繁丝摇落,山壑绵长。简约恬淡的世界任由逍遥,云游而无际无渊。浅吟低唱,拈着便是新曲,陕北江南,山水俱成简约笔墨的悠悠长歌。
陈家泠先生的艺术中还潜含着向“一”的皈依。这种皈依,不唯在笔墨的简约,更在于一种趋高的精神境界。在单一的语言世界里,精神尚未充分地沉醉,因为精神尚未从绘画形质的相对有限的存在中挣脱出来,还被囿闭在某种技艺的魅惑之中。在新世纪以来的创作生活中,陈家泠先生常常回到他的家乡,与绣工一道织作缂丝,与陶匠一道煅烧瓷釉。在浙江美术馆的个展中,那悬空一壁的缂丝,宛若天光在万壑之上滑动。
如此韵味,只应陈先生的画艺品质所独有。此次国博展中的巨缸之阵,让所有的观者动魄。那缸釉浑然而又透亮,含烟带雨,仿佛让满潭的风荷集于一处,在烟荷尚未遮掩的深处,纤荷如秀丽的眉目,眉尖微蹙,眼含秋水,最是春山朦胧,秋池萋美。这团团巨缸,尽得博约之美,凸显满湖烟月。与绘画的技魅相比,陈先生似乎走向历史的超越,精神已然把抓到一个洒落的依傍。一种真正的“无”,没有囿界,没有樊篱,精神超越语式的存在,在这里实现了真正的自由的沉醉。在这陶釉巨缸之阵上,精神之光照亮了“无”,“无”成为可见,超越成为精神的皈依。
在所有的艺事中,陈家泠先生总显得气定神闲。但在内里,却充满了一份放逐的苦行。沉醉正是一种放逐,自我的不可拔脱的放逐。这种放逐的最深处是一种信仰草木、赞美风月的东方世界观。基于这种世界观的孤行,陈先生几乎把自己的一生都献出来。故园春好,寄语落花,万水千山都只是这个去处,艺者在使不可见成为可见之时,内心正跋涉着苦行的事业。借助苦行,达到超越,东方精神在此获得至高的沉醉。
许江
中国美术学院院长
2018年2月6日
作者:许江
分享到微信,
请点击右上角。
再选择[发送朋友]
或[分享到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