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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庆和: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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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刘庆和

回忆和梦幻中的画面都是以经验再现的,记忆是已经发生的,梦幻就不一定了,也许是期待发生的。回忆和梦境的不同之处在于醒着还是睡着,醒着的时候脑子里“翻篇儿”,往事串串,回放在记忆里;睡下了才有梦想,有梦的人才可能梦想成真。而半梦半醒时候,那种睡梦延展到现实中的片刻,如梦遗般的快慰、不忍和缺憾纠结在乏力的挣扎中,所以,梦醒时刻难以辨认的边缘状态,大概是最不好描述又最能体现梦里情怀的样子。现实生活筑造梦想,梦幻也修复现实,因此现实拜托梦境,如托梦、圆梦或追梦,梦就成了现实的延续或解脱。与梦境不同的是,记忆往往是选择性的,脑子里闪现的画面总是不自觉地停留在于己有利的时段。回忆成了一条熟悉的路径,望着远去的背影如同迎来清晰的现实一样,只是时间隔开了距离,现实与记忆的画面重叠一起,让人觉得回忆和现实咫尺千里,现实又魔幻。

魔幻现实在于生活中的场景有时恍若回放的记忆或是梦幻的情景再现,让人觉得现实与记忆或梦幻之间只是瞬间的反转,人生的偶然完全是没有道理的惊奇且错乱。比如,50年前的记忆,就可以跨过半个世纪重现在眼前,其场景的清晰可见如复制粘贴一样,让人唏嘘。至今,我清楚地记得父亲用红色油漆涂盖我家黑色大铁门的情景,那认真负责生怕漏掉一片黑色的样子跟我今天工作的态度很像。再比如,当我被拦在铁道闸口等候火车的时候,就一下子随着时空隧道回到了当年六七岁的场景,甚至火车飞快闪过发出轰隆的声音都和记忆中的一样,让我难辨自己到底身处记忆、梦幻还是现实之中。

我的家曾经坐落在天津市河东区一个叫作沈庄子的地方,这里与河北区交界,中间被一条铁路隔开。两公里以外就是天津东站,火车走到这里进站的时候减速滑行,出站时则像万马奔腾。小的时候总是让姥爷带我去看火车,站在铁道边看着工人敲打一段钢轨,“铛— 铛—” 的声音过后,火车就来了。于是,一团巨大的烟雾从远处滚滚而来,夹杂着震耳欲聋的鸣笛声瞬间就压倒在眼前了。一晃而过的一节一节车厢上面写着“天津—集宁”的字样,姥爷说,这火车是去舅舅家的。舅舅一家的动迁,让我在脑子里时常猜想着那该是个怎样的地方,何以让我们家的生活全改变。我顺着火车飞驰的方向朝远处望去,像是能看懂什么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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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发 67×51cm 2014 纸本水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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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之计在于春 65×55cm 2014 纸本水墨

离铁道大概300米的地方就是我的家,这个被火车经过震颤了几十年的院子里住满了我的亲戚们。我的五口之家住在这个宅院的最南端,算是这座老房子的 “门脸”,门口有石头砌的高台阶。两扇木制的大门包了铁皮,上面钉着密密麻麻的钉子。我爸用红油漆把原本黑色的铁门整个覆盖了一遍,这样,红门就与周围环境和谐了。然后再在大门上写了八个大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铁门历经多年开始斑驳,时有露出黑漆的地方,爸爸赶紧用红油漆在上面修补。门的两边有两个石狮子模样的东西,但已经破碎了,开始时破碎的边角还会划到人,后来就慢慢地没了棱角。我喜欢坐在上面看着台阶下过往的行人和家里进进出出的亲戚们。与展览同名的画集 《白话》 汇集了上百幅作品,所要串起的就是这些能够忆起的碎片,在将近百年的跨度里,所呈现的是不同的大背景之下的我和我的家人,等等。

“回见”,恰是因为想见却假装偶遇,生怕忘却才修补那些模糊远去的背影。但同时,我也担心因为沉浸在往事的记忆里,会把意图固定在图解上,这些带有旁白的图示仅仅成为叩问现实的用意,让我恍惚不安。记忆和现实,梦幻和真实扭结在一起,影响到我本来的生活态度,身处于现实却又把自己置于遥远的追忆和梦想之中,我对自己的认知也越发混乱。依我看,人生的注脚都是多余的,再好的脚本也起不到佐证的作用,剩下自己深信不疑。回望过去和遁入梦境,说到底其实都是想与现实保持距离,内心脆弱才对现实不安和妥协,守护着又想着逃离。有意思的是,经过时间的褪色和梦幻的铺叙,现实在我眼前倒也变得如意了。

假如 “白话” 的故事结尾算是个段落,恰是上下文衔接之处,那就是我面对新现实的姿态。翻晒记忆对于现实能起到多少作用?那就是,在支离破碎的细节堆积过后,某个阶段的体验给放大了,这种感受已经不再是集体之下的个人的窥望或迟疑,也不再是时代背景之下 的自我确认,而是更多地坠入私密深处的我与我的个人消受过程里。放大的只是图像,内心独白则浓缩在背后。现实和记忆与梦幻的重叠就这样任画面反转,我只不过就是要不与之对峙,或躲入画面里享用自己,这大概就是我今天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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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日 纸本水墨 300x150cm 2017

1999年作品《流星雨》的出现,也可以说是新现实时期的起点。相隔20年,《灼日》里 人孤独地站在悬崖边向下窥望的决绝,再不是流星雨到来时候,年轻人为了探讨宇宙奥妙,深夜赶奔崖顶,向一闪而过的流星雨致意的时候了。在从食不果腹到挑食、厌食的岁月历程里,逐渐充盈的肉体和负重的心态一路走来强塞在记忆里,选择性记忆或是对身体的善意。我知道自己还是一个充满喜感的人,有时笑出声来会冲淡了记忆中的烦恼,以正能量储藏于心,遇到郁闷和伤痛就可以敷在身上,如创可贴一样。

现实不仅是用来批判也是用来活着面对的,离开现实回到过往和梦幻里,只是在现实面前留出自己退步的余地,这让现实、记忆和梦幻都变得和谐、充盈起来。我,就真成了热爱生活,不忘初心和怀揣梦想的人。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现实生活当中经过过滤的景象和记忆中的画面以及梦里的意外场景,这些时常交集混为一气的个人体验,逐渐成了自己的惯性思考和我的敏感方式,以及个性化的视觉表达,也许这正是我获取信心并逐渐形成力量的地方。

 2019年10月写于北京T3国际艺术区

作者:刘庆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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