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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20日晚19:00,画家、文学艺术评论家陈丹青,清华大学吴冠中艺术中心博士后、青年画家马萧,中国油画院特邀青年画家、中国艺术研究院油画院博士尤勇,共话艺术家和学者关于看画的不同立场。
对话书目
对话现场3
关于摄影
马萧:陈老师刚才谈到摄影,我其实蛮好奇的。我刚才在说绘画很多时候被一些学者当成图像,摄影其实更是图像了,但它同时又携带了图像之外的一种艺术的信息。但是摄影和绘画,除图像之外的艺术特质各自是什么,区别在哪里?
陈丹青:在中国,我们这些传统画家,关注摄影的人真的很少,我为什么很喜欢当代艺术?在国内,我觉得有好几位玩影像的艺术家,他们不画画,我相信他们过去画过画,最后他们选择了影像。无论是活动影像也好,还是摄影类也好,我都蛮关注他们作品的。我觉得20世纪最重要的是摄影,在当代艺术目前的趋势里面,各种形式的作品差不多都被做过了,身体的、装置的都做过了。自从出现电子化(digital),影像还有很多表达的方式,远比绘画更敏锐,更有说服力,而且更多样。但这是另一个话题。
马萧:所以那次在法国的时候,很多人其实谈的是摄影,并不是绘画,绘画的价值放在第二位的。
尤勇:包括绘画、图像之类的词,都不是本土词汇,所以我们必须借用他们的词语,其实只能谈论他们的事情。
马萧:他们的常用picture、 painting,有的学者会从词源上去追溯,然后把这几个词所代表的不同信息梳理出来,同时去印证西方传入中国之后,这些词语发生的一次次的意义上的迁移,我觉得这是蛮有意义的。
陈丹青:回到我们今天的话题,就是史论家写的内容跟画家写的内容有什么两样?我目前的感触是,比方在你们两位身上,你们俩其实已经这两种身份合二为一了,只是没有死心塌地地说不画画了,就只去做史论,但是你们介入史论的程度,差不多已经是史论家。你们对美术史基本常识都已经把握了,同时你们又在画画,身份正在合一,我不是说你们已经跟史论家一样好,而是你们至少是两种身份的合一。在这个阶段,只要你们还在写书写论文,你们同时就会是这两个角色。我今天听到你说的讯息,我很高兴有这么多年轻人说这么好的外语,然后能够在法国参加这样的会议。这太好了,我觉得不管他们说些什么,说的好不好,他们还会长大、还会成熟,他们里面一定有特别有才气的人,学问做得特别好。我还是很高兴能够亲眼看到画家和评论家里面有些非常聪明,同时又非常爱这一行的人在做史论方面的工作)。
问&答
问题一:在当代一张好画的标准?
陈丹青:这个问题是一个傻孩子提出来的,他还想有个标准,没有人知道什么是标准的,因为当代艺术有100种形式,100种类型,每一类型的标准不一样。而且标准在画廊老板手里,在史论家手里,最后在历史手里。没有人知道哪件作品是符合那个标准。
尤勇:我觉得还是有一个标准——你自己的标准。这是比较确定的。虽然它会变化,可能会通过不断地比较,在自己心里产生出一种标准。你需要肯定它,然后去发展或者否定它。就有一个这样的动态标准,但不能否认标准的存在,不然,我们就会丧失判断。
陈丹青:对艺术家来说,这个标准开始来自他自己,最后还是来自他自己。因为是他要做这件作品,决定这件作品做到什么程度。这一切标准来自他自己,然后他扔出去以后他要等别人给他批评,但那未必是标准。
尤勇:然后他还会跟社会上的外部的几个标准进行较力。比如说,拍卖行的价格会形成一种标准;市场的舆论、导向性或者热度也会形成一种标准;美术史的话语会形成一个标准;学者的研究会形成一种标准;然后就是你自己的标准。这些标准会互相较力,较力的过程,你会发现有虚有实,对虚实的判断,我觉得慢慢会形成。
问题二:福柯给西方美术到底带来了什么?
尤勇:我认为福柯不懂艺术。他只是把艺术当一个工具,而不是服务艺术的。有许多评论是为提升人对艺术的鉴赏力或者判断力,但福柯不是,它可能是提供一个更直观的思维模型。但是福柯重不重要?比如说从《绘画史事》那本书里面,阿拉斯他谈福柯的时候,他其实还是一个褒义的态度,他认为福柯错时的谈论,或者说错位的谈论也是有用的,因为它吸引了很多人来谈论来否定它,然后他提出来一种观点也有一定的价值。
陈丹青:我可以引用《列维•斯特劳斯访谈录》里谈及福柯的一段话,原文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访谈者问他对法兰西学院其他人,比方福柯有怎么看法?他说跟他(福柯)一起开过会,他就坐在桌子的另一端。然后访谈者就听出他其实不太想谈这个问题。然后又追问了一句,他说自己对福柯的学说也不是很了解,但是在他印象中福柯说:你们看,你们眼前一切的一切的一切都不像你们看到的那样,背后还有别的原因。我觉得讲得非常好。我不愿意贬低他,因为我没有资格贬低他,但是福柯当然是个角色,他的论述是庞大的一个架构。我想,要评论福柯,我得很诚实地先读过他那些书,但是我试着一个字一个字读他关于委拉斯贵兹的评论,看到后来就不看了。
所以问这个问题的朋友,如果你愿意了解福柯,你自己去跟他玩,去好好跟他玩,然后哪一天你来说服我,老陈你错了,福柯太牛了,他绘画说的有道理。我也许会听你的,然后回去再好好读它。
尤勇:我读了一些论文,他们都会谈到福柯,福柯似乎成为了common sense,就是你们有共同的知识。从这个地方开始谈起,有的人是称赞福柯的,觉得他的很有insight,然后还有一些人会觉得他就是一个bullshit,这些观点都有。
陈丹青:这就牵涉到另一个问题了。我看过一篇文章写得蛮有意思,他说当一本诗集出版的时候,最糟糕的情况就是所有人都说他好。第二个糟糕的情况是所有人都骂他。最好的情况是,对一件艺术作品,就一部分人大声叫好,另一部分诅咒他,但这是最好的情况。所以看来福柯是最好的,有人说他是shit,有人说他牛,看来福柯还是牛。
尤勇:毕竟《词与物》它不是谈论绘画的,它谈论的是研究的主体和被研究对象的关系问题。
马萧:他这个观念我觉得非常重要,但是他把这个观念强加在绘画身上,你就觉得有很多缝隙。一个理论,如果说是你把它强加在一个跟你专业,或者跟你的领域不是那么靠近的地方,就是说你其实对他本身也没有那么了解的时候,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因为我读的福柯是他谈马奈的那几张画,然后读来读去就觉得这个人脑洞蛮大的,但是脑洞大带给你什么,他让你惊讶之后让你回味的是什么?很难说。
陈丹青:结构主义的一批人个个厉害,德里达、福柯,拉康、罗兰巴特……我读的比较多的是罗兰巴特,虽然也不很懂,但是他们都很厉害。我看过德里达到中国的一个讲演集,有一个是关于死刑的,还有一个是关于更复杂的话题。我虽然都不太懂,但是非常佩服。
问题三:不会画画,还能成为优秀的艺术史学者吗?
陈丹青:多的是。干嘛要会画画?
马萧:这个观点我认可,因为我接触了很多不会画画的,我觉得完全不影响他们成为一个优秀的学者。
尤勇:我不是很认可,就是因为这句话是很绝对的,就是“不会画画”的说法很绝对。但其实研究美术史,没有那么绝对。如果我们得出这样的结论:不会画画的人研究美术史或者研究美术更合适。这个结论很明显是错误的。
马萧:你指的是,如何定义“不会画画”。
陈丹青:弗莱就非常会画画。我看了他的画非常惭愧,而他主要还是世纪初非常重要的一位评论家,他画得太好了。
马萧:弗莱也画水彩画,萨金特也画水彩画,但是他们两个人前后脚在一个画廊做了一次水彩画的展览,然后弗莱场子就非常冷清,萨金特就是得到所有专业人士一致的好评。当然按照您刚才说的一致肯定最不好,一致否定次之,弗莱是第二种比较不好的,萨金特可能还要更不好。
陈丹青:萨金特它是能品,他的油画、水彩你看了真没话讲。像我们任伯年一样,怎么画怎么好,但是弗莱另一种,是知识分子的绘画。我一点不觉得他比萨金特的水彩画差一点,虽然这么比不太对了,他们是两种不同类型。
马萧:萨金特大家最熟知的是他的油画肖像,上流社会那批人的肖像。我看了之后,当然也不是很好的印刷品,扫了一眼觉得不是太喜欢。然后我是从他的水彩的风景看,我觉得他不介意参考照片,但是你看不出来他在用照片。他一般写生画得非常快,多的时候一天能画五六张。他有一本威尼斯的写生画册, 图录的前几页,就是写的他在哪个地点画,威尼斯小城密密麻麻布满了他的踪迹。
尤勇:陈老师,像萨金特的画,我们用错时的办法就把它放在北朝绘画的旁边,你就觉得太难受了,你说这个里面差的是什么呢?
陈丹青:因为这里牵涉到另外一个问题,就是reproduction。我们现在是在一个复制品时代,我们可能比任何一代画家都有优势。世界上所有的好画,各个时期的好画都在我们面前。理论上他们不该放在一起,但是reproduction时代让它们放在一起了,这个时候有一种巨大的反差和对比出现了。所以你非要问萨金特放在北朝的画面前,第一这好像是不能成立的一个美学命题,第二他在我们的信息时代在这个时候已经成立了。中国画高,不要说北朝,任何中国画一放到西方面前,中国画就比他们高一层。连西方人都这么认为。大家知道乌镇木心美术馆正在展出米修和木心的画,我相信米修说(西方绘画)是一个野蛮人,当他访问了中国以后,他是非常诚恳地说这句话,当一幅西方的写实油画放在任何一幅中国的文人画面前,他真的有点野蛮。但这是不该有的一个结论,问题是我们现在就在这两组画之间,中方和西方,中国的和欧洲的。
马萧: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修辞,但是我不认可这种观点。
陈丹青:一切都是修辞,这不都是话语说出来的吗?
尤勇:我来讲一下我今天看木心的一个感受。我原来是看不进去他转印的画,但是我今天看了几幅画,我觉得真好看。尤其是他跟米修的画,我不是要贬低米修,而是说就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似乎跟木心更贴近一些,然后他有一些转印的山水,还有瀑布和树,真的很好看。但他跟一笔一笔画出来的有一个差别,我觉得这个差别可能是,因为我对一笔一笔画出来的东西很熟。木心那个东西,我觉得更多的是一种有随机的成分,在随机的一个基础上,偶然性的基础上,然后它再有这个。
陈丹青:先失控然后再控制。
尤勇:对,但是这个就牵扯到西方绘画的构图、构思和中国所谓的构图,其实我们不是构图,而是一种图的生成。包括你讲的徐显秀墓,徐显秀墓的马和弗朗切斯卡的马,就你明显感觉到弗朗切斯卡的画里面它是一个compose,它在设计,它在结构,或者他有那个东西在,但是你会觉得徐显秀墓的所谓的构图,它是慢慢生出来的,这个东西我觉得太迷人了。
陈丹青:一个带一个,最后形成一幅画。
尤勇:它完成之后,你去分析,它是有构图,但是画的时候可能没有。但弗朗切斯卡,它一定有一个compose,就有这种差别:一个很硬,一个有生命感。所以中国画里面的那种构图我就越来越喜欢,它是一种在跟他有一个互动的状态。但是在一幅油画诞生之前,特别是比较古典的绘画诞生之前,可能是一个很僵的状态。
陈丹青:你知道吗?这个都跟书法有关,我现在越来越认同所谓书画同源,你说的墓道里的构图一个一个怎么变成幅面?他是从第一个字下去写成书法,他并不知道最后成篇是什么样子,但是他又有一种把握,有一种技术上的控制力,然后一个字两个字三个字一行,然后第二行再怎么样,第三行再怎么样,最后成篇。所有中国人是从这个开始画画的,所以他对一个局面的生成是从第一笔开始的。西方人不是这样的,西方人就是形体思维,他就弄一堆形体,然后摆,一直摆到舒服为止,他认为是一个结构,然后他就开始画。中国不是这样的,中国从第一笔第一个头出现,第一个身体出现,然后一个个这样衍成这么一幅画。
尤勇:就是他的判断力始终是要顾着全局,所以我就觉得我今天看那个稿子,就是两个脑袋摆在一起,就想象普桑的一个脑袋,和想象徐显秀墓里的一个脑袋,所以它的完成可能是一个他在哪,位置这些都不用动,就基本上去塑造就可以了,但他在塑造的同时还在compose,还在考虑他的那种东西。虽然西画的也有这个东西,我们写生也肯定要考虑,更自觉。
陈丹青:对,应该说马蒂斯已经慢慢这样了,梵高也已经这样了。
尤勇:委拉斯贵兹也这样,但是它始终有更强的一个构造的东西在里面,他有一些微调。
马萧:绘画到了图绘的阶段,其实这些欧洲的画家多多少少都会有这种情况出现的。
陈丹青:你看我们还是画画的,我们画画的就是说着说着还是喜欢谈画,一谈快感就来了。
尤勇:我原来看沃尔夫林的5对概念,我觉得可以非常好的帮助我们看画,但是真的你要去用知识去放在那个画里面,当然这个是一个巨大的题目,其实放不住。
马萧:沃尔夫林那个东西刚开始不是谈论画画的,他谈论建筑的。5对概念,他最开始的对象是建筑。
尤勇:我可能不了解,但是我有一个直觉的印象,就是阅读的一个印象,所有的这些西方学者,他们在谈论一个东西的时候,他真的会给你戴上一副眼镜,然后你会透过他的知识去看这个东西,这样会导致定向的“阅读”,其实是定向从绘画里面得出一些东西,然后你就会偏离这张画。所以我觉得用一个非常天真的状态去看画是更好的。但一旦戴上,比如说这5对概念去看画的话,你倾向于去把画变成了知识的注脚。
马萧:因为在西方做美学理论或做美术史的,他们需要这种一代代的理论的更迭,他并不考虑你画家的感受或者是普通观众的感受,他是在对他在他们自己的圈子里边要一代一代地去更新他们的理论,这是他们的发展的一个逻辑。
*本文节选自“木心美术馆对话录——关于看画,艺术家和学者的立场有什么不同?”活动速记
限量主编及作者签名版
作者:上海书画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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