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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天下的园,各有各的不同,却都有个院子,院子中兼有水土和植物。如此,正是“园”字繁体的构造。中国字的书画性只在此一字之中,也就见出端倪。
贝聿铭先生设计的苏州博物馆,其意正凝在此“园”字之中。馆体建筑构成了骨架与四围,核心里是一汪春池。池水背靠拙政园的苍林素壁,素壁下,按米芾的墨点烟山,排布一派山石意象。整个园中轴结构,庭堂与山水依次相叠,春雨洗院,秋月映池,引得众人素心相对,静默相望,心清澹澹中,静候天机妙香。
院虽淡远,却少植物。纵然一隅有林曰竹,并于水岸边装点数株老树,又在建筑中修院中之院,构置隋代清奇古藤。但总体来说,植物不多。几株老树常绿,令院子冬夏一色,少了节令的变迁,有待于窈窕深院、蕙风在衣的微机。
而今正逢时节,采采流水,蓬蓬远春。在这风日流水之中,插数行葵与莲,与水上廊桥相邻相伴,或可在原先的水墨冲淡中,播些许节令的生机?葵与莲都是凡常的植物,用一根细细的长颈,将果实举得最高。如此的坚举又让人们感到某种至情的坚守。当小池上和风荡来之时,那细细长秆颤动窈窕身影;阳光从深瓦与浓荫中穿透,叠落在莲与葵的铜质果盘上闪闪烁烁,水上的莲葵将当下的、人间的气息带入园中。行园的人们在这里体察到节令迁变,境域回环。当此境地,人们是否心赏其美,不禁发出载沉载浮、往归俱兴的心愿呢?
二
“阅音修篁,美曰载归。”人们在这里感受到的是季节的声响,是归途之上的愉悦。葵与莲都让我们看到某种至情的植物神性,又给予我们悠远家园的意象,但葵又与莲不同,荷园总是澹澹依依的水色景象,而葵园大多是葵原,遍布山岳的浓烈,无垠无际的喧响,更让人心思涌动,遥想翩跹。如今将这土原苍茫的葵与水色窈窕的莲化作一处,立在荷园般的水上,仿佛某种野性,某种悲慨被邀约前来,让小园进入一种凝聚八方、超越四季的怀思之中。
莽原的葵与纤窕的莲被跨越性地置入这淡远的园中,那广大与纤巧,那浓烈与坚拔,仿佛一种错置,那园是否被惊扰了?或者说从某种淡远的沉睡中被唤醒了呢?那秋水微澜、烟树迷远中,一切都中规中矩,仿佛久已命定。是米芾摹仿了苏东坡,抑或贝聿铭先生太想让多年的乡愁有个居所?那摩诘的辋川生机何处?那园林山水的一点灵犀又在哪里?昔尤袤在《题米元晖潇湘图》中慨然写道:“只欠孤篷听雨,恍如身在潇湘。”孤蓬听雨是一种机契,只有随机而化,方有入境之感。水中的莲葵只若江上清风的邂逅,让众人在池上行走,却仿佛被诱入稀寂的窥寻。某种幽远的、依稀可触的景象,生生活在目前。素园的沉寂被这随机的婆娑稍稍点破,破绽处却牵连着远方原野上的苍茫和天下旅人的怀乡。
葵园是名词,如何能“最”?“最葵园”将“葵园”变成形容词,比若某类疏野与苍茫及其随机性置入,它以顿然的方式,激活素园的沉寂和葵园羁旅的怀想。如此这般的园,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不思量,自难忘。
三
“最葵园”怎么说?我无法承诺对之已想得明白,但这三个字出现后,就总在心中盘桓,如钟声远荡,空谷回响。
葵园即家园。我在《致葵园》中,将葵园称为家园。葵园的浪漫与苍凉,葵盘的岁月与沧桑,无不让我们心思浮动。与竹园、梅园、桃园比,葵园总显苍茫。去年“致葵园”在浙江美术馆展出期间,一位观众写信告诉我:他已看展五遍,葵园让他想念家乡,家乡在甘肃西北的高原上,那里有无垠无边的葵。西部人收葵用剪子剪去葵盘,葵秆仍荒掷在平原上。秋风萧飒,冬雪寒冽,那无盘的葵仍耸立着,仿佛一种期待、一种坚守。这封信让我肃然,对这位观者则怀一份敬意。
那无盘的葵在等待什么呢?这个问题总在心中,无端揣想。葵的标志是葵花,葵的果实是葵盘,当这一切都失去之时,葵成了废墟。这废墟在荒寒大地上,一方面让人回想那曾经的“盛墟”,另一方面又催人展望未来的新生。那被剪去了头的葵将曾有和未来纠结在一片废墟中,述说的正是一种家园苍茫的意态。葵园的杳无目的的坚守,汰去任何功利要求的坚守,述说的正是家园的坚守。葵园只若家园。
与众园比,葵园最显辉煌,又最显苍凉。从辉煌到苍凉,葵园只在静默中。这无边的静默,代表了一种深沉,大地的深沉。那田园牧歌、众神黄昏,正是这大地深沉的恒永景象。
作者:许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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