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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2-20 08:21
《艺术学院》剧照(中国美术学院供图)
采访/撰文:邹萍
第73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选择在最后时刻官宣:中国美术学院师生创作的动画电影《艺术学院》入围主竞赛单元,给了全世界一份压轴惊喜。
“我觉得《艺术学院》这部影片之所以能够成为柏林电影节的‘惊喜片',除了自身的艺术质量,更重要的是它向人们传达出一个重要的信息:全世界所有的人们,或许都要认真面对“艺术”问题了。”中国美术学院院长高世名对此感触很深:“我理想中的‘艺术学院'实际上是整个社会。我总是跟我的学生们讲——‘不要做艺术界的艺术家,要做世界的艺术家’。艺术就像爱情,是每个人的人生中那种超越性的部分,梦想的部分,或许有些天真,或许有些不切实际,但这个部分是如此珍贵,没有这些,人生就是死水一潭。”
的确,《艺术学院》不只是“艺术学院”。
此片导演是中国美术学院动画与游戏学院教授刘健,这部由他带领师生团队历时五年创作的动画电影故事并不复杂。正如题目所言,影片讲述的是上世纪90年代初,一所艺术学院中一群年轻人的困惑与向往、梦想与迷惘。电影风格细腻写实,节奏舒缓,提供了与传统动画大片的那种“奇观性”完全不同的审美经验。
它向世界展示了中国新现实主义美学的独特能量。
这部新现实动画电影在柏林全球首映后将于年内国内公映。看过终极版的高世名对它的视觉、音乐等细节记忆犹新,对背后的思考更是深度共鸣。
以下文字根据他的讲述整理而成,为便于阅读,采用了问答的方式。
中国美术学院院长高世名 (中国美术学院供图)
问:您的观影感受是?
答:首要的感受是,刘健导演选择了一条“最困难的路”。美院出身的动画导演最擅长做那类个人风格强烈、视觉造型好看、动作特效炫酷的作品,因为动画比实拍更少局限,可以灵活自由地表现各种奇幻效果,这些年我们学校在各大国际影展获奖的作品大都是这一类型。刘健选取的却是一条“新现实主义”的路,尽管它的造型特征依然清晰,每一帧都会辨认出这是刘健的动画,但它总体上是“去风格化的”。所以《艺术学院》不是常规印象中的动画片,它首先是一部电影。
这部标准长度的电影叙事能力很强,这么长的故事,不是惊心动魄的题材,你看的时候不觉得熬人,这就说明叙事上是过关的。刘健的创作语言特别明确,视觉上有着非常严格的把控,很多背景的景观本身就是十分动人的小世界。导演没有强调绘画性,而是采用相对平实的方式,就是为了避免过度强烈的绘画形式对电影本质的消解作用。看着看着,你会忘记这是一部动画电影,尽管事实上它每一帧画面,都是一幅画。
六年前,刘健带着他的《大世界》来到柏林电影节,成为入围主竞赛单元的第二位动画导演,第一位是宫崎骏。时隔六年,《艺术学院》再次入围,刘健创造了动画电影的又一个纪录。
刘健导演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任教于中国美术学院,这部影片是他入职国美之后拍的,呈现了他时隔三十年重返学院的一些微妙而特殊的感受。但这部电影绝不是怀旧之作,它不矫情,也一点儿都不油腻,相反,它带着一种朴素与青涩。三十年前那群学艺术的年轻人对艺术的梦想、对人生的理解、对爱情和友谊的态度,简单、质朴、纯粹,让我很有感触。当时社会对艺术的普遍印象,青年们对当代艺术那种困惑、好奇又亢奋的状态,今天看来熟悉又陌生。整部电影有种淡淡的幽默,也有种淡淡地惆怅,但整体上比较克制。
刘健用这部电影呈现的是这三十年间中国年轻人的心灵变化,以及中国社会意识的变化。三十年前的艺术学院和那群年轻人是一面镜子,让我们反观今天的现实:我们获得了什么?我们又丢掉了什么?当年的迷茫今天依然迷茫,但今天的年轻人除了迷茫,还有更多的新问题——内卷和内耗并存,躺平摆烂和精算师集于一身……,生活怎么了?世界怎么了?青年怎么了?艺术又能够为这个时代做什么?……需要我们每个人在内心里寻找答案。
影片最后,导演的处理我特别有共鸣:压抑又敞亮,绝望又倔犟,充满斗志又满目苍茫。于是,前面所有那些看起来平淡的故事都成了铺陈,一切残酷的事物都变得温暖,那个年代对青春和现实的态度也藉此实现了超越。
问:在您的理解中,“艺术学院”是一种什么状态的存在?什么是“艺术”?什么又是“学院”?它们和“生活”又有什么关系?
答:一直以来,我理想的艺术都是“人人的艺术、解放的艺术”。我常常说,“自由艺术”并不是指做艺术的自由或者自由地做艺术,而是通过艺术获得自由,在艺术中自由。我认为,人的保存、人的发展、人的解放是同一历史进程,这既是艺术之路,又是教育之路。所以我一直坚定地认为:艺术和教育是同一事业,它统一于人的保存、发展和解放。
至于“学院”,我一直认为应该是没有围墙的,我第一份校长工作报告的题目就是《让国美的事业四通八达》,就是这个意思。另外,我倡导“以乡土为学院”已经十多年了,这个理念不只是为了中国美院,而是为了中国所有的大学。我认为所有的卓越大学都应该建立自己的乡土学院网络,形成扎根中国大地办教育的毛细血管,这有助于大学找到真正的现实感,也有助于年轻人建立社会感知,获得生活的知识、生命的知识。对艺术学院来说,一所“无墙的学院”会催生出真正融入社会进程的艺术,重新发明日常的艺术。
艺术家创造作品,而艺术学院的作品是人,生机勃勃的人。教育的作品也是人,但教育不是生产人,而是开启人,让人实现自我之创造——艺术的创造过程也是自我创造的过程。
我相信,只要热爱生活,就一定会热爱艺术。因为艺术是每个人的青春之歌。而“青春”最核心的就是相信改变,相信超越,相信人生可以登高望远。所以,《艺术学院》不是一部小众电影。我理想中的“艺术学院”实际上是整个社会。我总是跟我的学生们讲——“不要做艺术界的艺术家,要做世界的艺术家”。艺术就像爱情,是每个人的人生中那种超越性的部分,梦想的部分,或许有些天真,或许有些不切实际,但这个部分是如此珍贵,没有这些,人生就是死水一潭。
在这部影片中,导演真正要讲述的就是这种超越、这种对平庸的抵抗、对陌生的惊奇。因此,柏林国际电影节主席才会那样耐心地等待这最后的惊喜,因为他们特别能够理解艺术和社会的这样一种关系。因此我才敢说“艺术学院”不是一个小题材,它指向社会的艺术、人人的艺术学院。
《艺术学院》剧照(中国美术学院供图)
问:作为中国的第一所高等艺术学府,中国美院始终拥有特定的时代使命。您期待在中国大地上打造一所怎样的“艺术学院”?全球史的大视野中,您如何理解中国动画电影的当代审美能量?
答:中国美术学院是全球规模最广大、学科最齐整的美术学院,这所拥有五个校区的万人美院在中外历史上是从未有过的。人们并没有意识到,或许国美的许多同事们也没有意识到——我们发展到这个规模,已经是一份前所未有的事业。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我们依然非常努力地保持着它的初心与元气,回应着最根本的教育理想和艺术关怀。
这所庞大的学院,需要面对规模效应所带来的新命题,她的文化立场至关重要。这些年,我们一方面努力在全球文化大语境中重构艺术教育的知识学基础。蔡元培、林风眠的时代讲述的是“东西调和”“中西贯通”,许江院长和我们这代人筹谋的则是全球化时代多极世界的文化建构。更加开放的文化资源、复调的世界艺术史脉络,这些年正慢慢进入到学院的知识基础之中,成为中国艺术、当代文化自我创造的重要养分。
另一方面,许江院长从2016年开始倡导“视觉艺术东方学”,是希望打开视野,夯实艺术创造和艺术教育的文化主体性。现在,我们建设湘湖校区,打造中国艺术“国学门”,就是沿着这个思路,重建中国古典艺术的通人之学,探寻中国艺术教育的自主之路。这些年,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我们中国人有非常独特的艺术观,即庄子所谓“技进乎道”,我们也有非常独特的创造观,即“与古为新”。学院的责任就是探究和发扬这种中国人特有的艺术观和创造观,使之在当代语境中焕发生机,在世界语境中发挥作用。
《艺术学院》剧照(中国美术学院供图)
另外,我们大力发展影视学科,是希望通过电影学院、动画与游戏学院,去助推当代国人的大众文化。“大众文化”在中国是老话题了,但是在当下又有新诉求。今天的中国人要讲自己的故事,要有自己的表达,要有为绝大多数普通人而非小圈子共享的文化和艺术,这应该成为国人心灵建构和社会意识非常重要的部分。大众文化并不就意味着趣味庸俗,大众文化可以是有思想深度和美学品质的;大众文化也不只是老百姓的文化消费品,它也可能是公众自我教育和自我生产的催化剂,就要看我们是不是有足够的诚意、足够的智慧、足够的创造力。
这几年,我一直在强调“人文科技双向会通”,这不只是所谓的“科艺融合”,更是希望构造起一个艺术和技术、科学与哲学交互作用的动力机制。艺术学院为什么要关心科技?因为今天数字科技和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已经彻底改变了教与学的方式,也正在改变学院的形态、艺术的价值。人工智能科技越发达,艺术越重要。因为ChatCPT这些智能技术能够替代的只是模态化知识、衍生性智慧和可重复性劳动,无法替代真正的创造力和感性行为。相反,人工智能就像一个检测工具,一个检测创造力的坐标轴,会帮助我们搞清楚怎样才是真正的创造力,什么才是真正的艺术——那些永远无法被替代的冲动、欲望、感受、经验、想象、技艺和能力。而元宇宙、混合现实的未来图景更是为艺术家和设计师提供了无穷无尽的任务书。
我觉得《艺术学院》这部影片之所以能够成为柏林电影节的“惊喜片”,除了自身的艺术质量,更重要的是它向人们传达出一个重要的信息:全世界所有的人们,或许都要认真面对“艺术”问题了。
《艺术学院》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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