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伟大的艺术传统中，对于女性一直有一种非同一般的尊重与想象：从不死的西王母到佛教的观音，从女娲的创世到七仙女的下凡，从道教的女冠到传说的妖精，从女神画到仕女图，这个源远流长的女性形象，其精神的内核，其东方美学的实质，乃是以仁慈来关爱生命与保护生命!中国文化特有的生命美学如何得到继承并且有所当代转化呢?袁小楼先生几十年艺术的觉悟与绘画创作，都围绕此东方美学生命保护的“母体”(matrix)或“母题”(motif)而展开。

　　对于来自于宁夏的小楼而言，儿时对于古老壁画的痴迷与观赏，尤其是与敦煌相关的佛像，一直都萦绕于记忆，也许这还不仅仅是一种现世的回忆，而是带有某种前世的召唤与宇宙的记忆。当代绘画的价值就在于重建各种分散的心灵记忆，尤其以一种来自于母体保护的审美为中心加以全方位的整合：观音与妈祖所体现的神圣生命救赎的慈爱，女性化的美人图像志所体现的文化诗意，胎儿母体的生育呵护所体现的生命保护形象，表现现代人性生命本能欲望的时尚女性形象。

　　本次小楼先生的澳门展览，让这四个方面的女性形象得到了充分与迷人的展现，让我们看到了当代艺术中最美的妈祖、最美的观音、最美的菩萨、最美的女人，因此本次展览名为《她自在》，就是试图把世俗化的女性身份与超越的生命自在，以耀眼的色彩与当代的形象加以内在的融合，让女性生命的“她性”形象以现代的方式得以重新发现与尊重，“她性”的艺术在疫情时代，体现为生命护佑与审美陶冶的双重性。

　　小楼先生的绘画就不仅仅具有完美的色彩与造型的艺术感染力，而且也上升为生命护佑的伦理价值，让东方美学的艺术想象与生命保护的合一诉求，得到了当代的完整表达。

　　本次展览的作品，是小楼精心选择，围绕女性母题思考多年，在绘画语言上有着持久探索的几个系列，对于我们上面所言的四重绘画的图像传统，给出了当代转化的范例。

　　首先是继续传统佛教绘画的观音系列与妈祖系列，小楼画过大量的线描稿，对于佛教的造像原理有着持久的研究，也参与过大型的现代壁画创作，但他一直要画出自己心中最美的观音像与妈祖，一方面是佛陀悲悯深沉的形象，一方面则是妈祖护佑生命的柔婉形象，就如同中国文化的阴阳与刚柔，小楼一直是在以自己独有的绘画方式与感知方式，以心灵的感悟在当代绘画中重建此双重的生命形象。

　　面对现时代之信仰的废墟与现代性之生命的颓废的严酷现实，小楼以自己独有的绘画语言，以沙漠的质感来暗示时间尘埃的遮蔽，以颜料的反复冲洗但不可磨灭的痕迹，来指向生命不可摧毁的信念。正是因为生命处于褪色与蜕变的无常状态，因此迫切需要超越与护佑，生命的热流不可抑制地涌现出来，在绘画上就是那一笔笔的划痕。

　　比如，在《佛陀讲法图》深厚幽暗的颜色中，一个还在说法的佛陀在世界的深处，对着我们沉默的心灵说话，只要你看到这个作品，你就依然还可以倾听到来自于彼岸世界的召唤，一切可以消亡，但良善的恩慈不可忘却。除了大西北所养育的凛冽大气的一面，小楼自己的性格中还有着更多江南的温婉深情，这是他画出的《妈祖安澜》与《妈祖慈航》的相关系列，青绿的设色继承了中国文化传统特有的色调，形象的准确概括但又庄严美好，把超然与凝视，以一种看似遥远无视却又悄然临在的悖论感知，一种当代人心灵的焦虑，在看似单色的抽象笔触中，一种经过岁月吹打但又无比坚定的优雅中，向我们走来，不可一世却又无比亲熟。

​　　在这些作品上，小楼的绘画有着自己独特的色彩哲学，这需要专门的学术研究，我们这里可以导致归纳出一下几点：

　　其一，接续佛教敦煌壁画以来的色系与凸凹触感，色彩具有了神圣感，这是可以与克里姆特的中世纪装饰色彩与罗斯科悲剧庄严的色域，形成强度对比的超越感知，小楼绘画的色彩在加入金粉与银粉之后，比如《缘起性空》系列上，一旦打光之后，画面闪烁的金色，触发生命的能量转化与“重塑金身”的象征性，而具有了神圣宗教感的“神色”。

　　其二，接续中国传统的青绿和赭石色调，比如《慈悲菩萨》与《七仙女》等作品上，范炳南但小楼形成了自己的单色画感知，一方面这是来自于小楼的造型方法不是佛教的线描，而是纯粹以色彩来造型，这是接续了塞尚以来的现代意识，同时又是以抽象式的冲洗来形成流淌的鲜活痕迹，如同汤伯利(Cy Twombly)晚期的酒神绘画，因此，色彩与造型的完美内在融合，乃是让色彩沉浸在生命的呼吸之中，这些色彩是鲜活的，还在流动，还在生长。

　　其三，小楼大胆地运用了中国红，但这是以朱砂来作画，既可以有着辟邪的护佑效应，色彩本身的深沉就可以稳定我们的心魂。《缘起性空》上的朱砂质感，其色彩的饱和度具有罕见的磁场吸引力，似乎要把我们吸入到绘画之中，而图像本身所显示出来的“佛中有佛”的造型，也象征着“心中有心”，生命被保护的状态。

　　其四，色彩的颗粒感所形成的斑驳触感，来自于艺术家的工作强度，每一幅都付出了巨大的心力与时间，因此也暗示了时间的积淀与历史的价值指向，是一种中国文化特有的包浆色。

　　小楼还画出了《四美图》的历史传统形象的重构，以个体化的色彩，尤其是加入金色之后，画面所带来的闪烁感，让绘画在保留形象的迷惑感时，加入了当代视觉灯光投射后的梦幻感。而小楼的新女性系列，可以看到他对于人性生命的博爱与深情关注，在三联画《七子》中，中间的母性形象既是观音形象的现代转化，也最为体现出生命养育与生生不息的儒家寓意。而在《门系列》中，让我们看到了可爱的生命如何生长与成熟的过程，简约的概括却直指性灵，一个局部就暗示了生命所有的动情，生命的成熟就来自于世界之门的打开，在艺术表现上，则是在青春的自我暴露与含蓄的保护之间的张力。

　　本次展览中，最为让人侧目的一组绘画是小楼精心制作的《七情六欲》，这个新系列无论是绘画的技法还是材质的选择上，都在挖掘人性深处那最为迷恋又最为迷惘的要素，因此以不同的独特材质，加入各种元素，铜与金等等的不同色调，七情以七种不同的色调，来表现生命的不同本能，既有佛教所指向的罪感，也肯定了人性情感的美感，比如殇怒与悲欢，在妖娆的放纵与自由的身姿的描摹中，却又使之处于一种暗哑的斑驳状态，女性的造型性感但又隐没，以此“锦灰堆式”的悖论艺术感知，小楼把一种慈悲又反省的伦理态度带入了当代绘画中，既非抽象也非具象，而是一种含蓄的余象。

　　小楼的女性绘画形象，还给观众留下“反向凝视”的魅力，因为这些“她性”尽管看起来是女性的面孔，但并没有容貌的细节，几乎如同“面具”，这也是小楼对于传统神圣图像的现代理解，或者说个体性的“顿悟”，因为“她”可能是我们每一个人，正所谓“每个生命都有佛性”。每一系列作品的诞生，对于小楼都是一次觉悟，绘画乃是唤醒一种个体生命存在的尊严以及渴望保护的祈祷，这是绘画在现代性还被余留下来的神圣性。尽管她们没有面孔，但她们沉浸在色彩的深处，并且在那里深沉地呼吸，召唤我们的投入，她们在世界的深处凝视我们，这来自于绘画内部的深目，击中了我们的内心，是的，一旦我们感受到她们的凝视，我们的生命似乎就被改变了，因为我们的生命得到了最美的保护!

作者：夏可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