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为中国美术学院院长高世名在2023年开学典礼上的讲话。

老师们，同学们，亲爱的家长朋友们，

大家好！

首先，我代表中国美术学院欢迎各位新生同学加入国美大家庭。从今往后，你们就是这个光荣的学术谱系的一份子，我们都是“国美之路”上的同行者。面对古今中外伟大的文明传统，我们都是同学；面对拓展感觉光谱、探寻心灵之秘的艺术理想，我们都是同道。

同学们，进入中国美院，你们学什么？

数字智能时代，科技迭代如此迅速，所有的技术都会落伍，所有的风格都会过时，所有的知识都唾手可得，你们要在美院里学些什么？我以为，同学们应该学习的是：一种眼光，一种从寻常事物中发现美好、从森然万象中洞见根本的眼光；一种素养，一种保证你的人文深度和审美品质的素养；更重要的是，你们要学习一种能力，一种不断自我更新、自我超越的能力；你们要养成一种心志，一种不甘平庸、永不放弃的心志。这种眼光、素养、能力和心志，应该是长在你身上、谁都剥夺不了的东西，都是永远无法被替代的东西；同时，这也是作为一个人、一个从事艺术的人最为珍贵的东西。

就美院学子们而言，最关键的是要调动起“用艺术应对一切事物”的意识和信心。艺术不是被窄化、矮化的专业技能，而是你与世界打交道的方式，更是你自我发展、自我完成的路径。艺术不是空中楼阁，它的源泉和养料都来自日常生活，艺术家要善于从现实中汲取精神资粮、提炼问题意识，找到自己的任务书。你们要学会用画笔和一切上手工具去“兴、观、群、怨”，学会通过创作去开启自身，感悟现实，发现世界；学会在激进变化的现实中，开发出新的身心经验，发明出新的感觉，创造出新的价值。

今年是蔡元培先生诞辰155周年，1928年，他60岁的时候创办我们学校，那时候他的思想已经完全成熟，他的理想无比坚定。元培先生是位革命者、教育家，艺术对他来说却意义重大，关乎德性之养成，关乎生活之建设。对他来说，美学、教育、伦理是建设现代中国的“三位一体”，美学是方法，教育是过程，伦理是基础，其目的皆在立人——于自我、社会、国家三个层次立人。而艺术，是贯通三者的立人之道。

我国古老的君子之教，历来主张“开务成物”，其基础在于尽己之性以尽人之性，尽人之性以尽物之性，乃至洞彻一己与天地万物共有之大生命。这里孕育出的，是一个通彻天地万物而自发挺立起来的“我”。教育的根本是立人，立人的根本就是让这个超越性的“我”自发挺立。如同熊十力先生所说，“立人者，引导与扶助一切人，使其皆自立也。”

这些年我反复强调，艺术和教育在根源处是统一的，艺术创造的过程就是自我创造的过程，所以在“学以为己”、“学以成人”的双重意义上，教育问题就是艺术问题，它们共同的目的就是立人。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的艺术教育，一方面要引导学生体悟自然，敏感、细腻、真切地感知世界，做到“格物致感知”。另一方面要引导学生超出一己悲欢、一得之见，在共同体的艺术生活中做到群我贯通、念头通达，这就是“格物致良知”。

基于这样的思考，从今年开始，我校的培养方案中增加了一套“国美作业”。无论本科生还是研究生，无论什么学科专业，国美学子们都要在自己的美院生涯中完成这一套“国美作业”。同学们要注意，这是专业学习之外的一项毕业条件。

作业一，“自画像”。进入美院，在毕业前你要创作至少两幅自画像，毕业时与毕业创作一起展出。同学们，超越考生式的头像写生，你们要学着画一幅“肖像”。这个转变并不容易，需要用你的画笔，把模特儿重新变成那个活生生的“人”，需要去探索对象内心的隐秘、生命的故事，才能把握他的风神意态、她的内在精神。画肖像画不容易，这个问题我在前年的开学典礼上讲过，这里不再重复。画自画像更不容易，因为这是以自我为凝视和描绘的对象，自己既是主体又是客体。但这份作业对你的发展意义重大，一方面，你可以与艺术史中“自画像”的伟大传统建立联系，由此进入一种更深远的艺术经验；另一方面，你可以试着以绘画作为自知自识的路径——在自我观察中自我理解，在自我塑造中自我超越。

作业二，“我之由来”。这份作业要求同学们采访自己的家人，考察自己家族的来龙去脉，发掘父母的故事、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故事，再结合自己的专业为家族创作一份视觉家谱。每一个“00后”的家庭，只要上溯三代、四代，都会牵引出一部波澜壮阔的中国现代史。这份作业名为“我之由来”，却不鼓励青年们盲目自恋、“自我成谜”，而是希望同学们关心自己的家，对话自己的家人，在这个过程中理解“家”的内涵和分量。你们将追索自己的身世，家庭和家族的前因后果，体会到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来之不易——没有什么是唾手可得，更没有什么天经地义。通过追索“我之由来”，同学们要试着在自己身上养成一种历史感，建立起自己与家国、与社会进程之间的关系，继而体味到历史经验的“有我之境”。

作业三，“故乡志”。请同学们针对自己的故乡做一番调研和表达，用自己的专业能力和上手技艺，去梳理和表现故乡的器物、场所、仪式、消逝与新生、日常与非常、记忆与流变……。用你在美院学会的本领，为自己的故乡制作一部地方志，无论摄影集还是绘本、纪录片或者手工书，甚至是一组诗或一篇报告文学都可以，只要具有创作的意识。今天，随着城市化、数字化的发展，地域差异越来越小，地方性日益丧失，故乡在年轻人心中再没有以前那种沉甸甸的份量。这份作业希望同学们带着艺术能力和创作意识深入自己的故乡，为家乡做点事情。风筝不断线，故乡是我们越来越同质化的生活、越来越轻飘的生命中那一份难以割舍的缠绵与羁绊。

这里我要介绍跨媒体艺术学院的一门课。这门课最初只是为了让同学们学会叙事，所以叫“事出有因（Motivation）”，方法是梳理同学们的“家庭编年史”。现在的同学们年龄都偏小，今年这一届新生里最年轻的只有16岁，大家的阅历和阅读都很有限，为了避免创作中那种无效的虚构游戏，牟森老师用“非虚构”的方式，将叙事对象聚焦于每位同学的家庭、家族和家乡，探索家庭的创世纪、家族的谱系、家乡的变迁——“展开家庭变迁，演化社会进程”。可以说，这门课程将作业二和作业三整合到了一起，非常有效。

作业四，“陌生人小传”。同学们，这份作业要求你们在大街上、咖啡馆中选择一个陌生人，观察30分钟到一个小时。不直接交流，只能暗中观察，通过他/她纯粹外在的细节，比如衣着打扮、行为举止甚至小动作，揣摩其社会身份、家庭背景、性格特征。你需要为这个陌生人撰写一篇5000字的人物小传，勾勒出他的生命状态和内心世界。今天的青年们在生活中最难处理的是群我关系，许多人都社恐，同时精神内耗。我希望同学们不但要学会由外而内地观察一个社会角色，更要真正地学会去关心他人，哪怕是一位陌生人。我们的生活世界、我们的人间现场，是由芸芸众生、无数陌生人组成的，做艺术首先要对人感兴趣，对这人世间的众生相感兴趣。这就需要培养对人之内在性的感知力和想象力，建立起现实生活的敏感性与洞察力。

作业五，“艺术家个案”。为自己最喜爱的艺术家（设计师、建筑师、导演）编辑一本专辑。这需要你尽可能完整地了解这位艺术家的创作和生平，尽可能深刻地把握他与传统的关系，他的历史上下文，他与自己的纠结，与命运的斗争，他的得与失、爱与恨、友与仇，他的放弃与执着、沉沦与超越。理解艺术首先要理解艺术家，完整地考察一位创作者的艺术人生非常重要，你会从这次考察中看到艺术家如何自我完形，从这个榜样的身上，你将领会到艺术对于生命最根本的东西。做一个有深度的艺术家个案，就青年艺术家的成长来说，这不亚于做一次个展。

作业六，“艺术”。艺术不是桃花源，当下社会网络的每一个节点上，都在生成一种对艺术的理解。美术馆中在展示形形色色的艺术，西湖边写“地书”的老大爷们也在搞艺术；父母支持你们走上艺考之路，他们心中肯定有一种对“艺术”的想象；考前班赋予你们一种对“艺术”的认识，进入美院你们马上就会接触到不同的“艺术”。你们很快会发现，每个学科、每个专业、每位教授，对艺术的理解都不尽相同，有些甚至截然相反。这份作业，就是做一件名为“艺术”的作品，呈现你自己对艺术的经验和思考。同学们，只有通过生活才能学会生活，只有通过爱才能学会爱，希望你们用艺术的方式对自己的艺术观做出艺术的表达。

同学们，在最后一个学期，我希望你们“与家人谈谈艺术”。诚恳地告诉他们，你在美院学了些什么，聊聊你所理解的艺术？这艺术对自我、家庭、社会有什么意义？无论你走上这条路是出于何种原因，我希望国美的生活可以帮助你找到继续下去的理由，尽管我相信——艺术本身其实并不需要理由，因为艺术是无缘无故的爱。

这六份“国美作业”，依次针对“我-家-乡-他人-艺术家-艺术”。对于一个青年的成长来说，这六者都需要长期、反复地探索、感悟和辩证。这六份作业你们得在就读期间完成，这是学校给全体同学布置的假期作业，也是国美为大家设计的一份人生礼物。我们是全世界规模最阔大、学科最齐整的美术学院，只要我们坚持下去，十年、二十年后，我们将形成一份从艺术出发的蔚为大观的社会档案。这也将是全体国美人给中国和中国人的献礼。

同学们，艺术教育的根本是要建立起自我开启、美学创造的道与艺，大学的关键是在共同生活中发现人生的目的与可能。在“立人”的意义上，艺术教育所朝向的，是一个对自身的生命处境有所感的人，一个对时代的历史因缘有所觉的人，一个创造出人生之目的之人，一个确立起自我之责任的人。

同学们，进入中国美院是你艺术生涯的一个开端。梁启超诗云：“世界无穷愿无尽，海天廖阔立多时”。在世界历史的浩瀚汪洋中，我们每个人都是沧海一粟，随流飘荡、任意东西，而家庭、故乡、过往的伟大艺术家、无数陌生的他者，以及每个时期的自我，这些都是我们的命运之锚。

人生有涯，学海无涯，如果自我是舟楫，艺术就是风帆。同学们，让我们鼓荡风云，让我们乘风破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