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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国画家,当他想用瓷坯取代宣纸,或者想把他的画整个儿地从宣纸搬到瓷坯上去,我们是不是可以直接怀疑他疯了?
须知,国画所有的技法——没骨、点垛、六彩、泼墨、破墨、积墨、渲染、烘托、皴法、钩斫或矾头、点苔、折枝、勾勒、白描……都必须以宣纸为表现载体的,千年以来再狂妄的艺术家也无法突破这种物性的制约。
然而有一个人却对此发起挑战,说起他的名字我们不应该太陌生,那就是曾经以“墨荷王”蜚声沪上的国画家石墨。
众所周知,瓷坯上作画,因为用的是黏稠的釉料,黏料碰到坯料,如同浆糊遇到树皮,笔触必定迟涩,笔意必定滞碍,虽齐璜、徐渭再生亦无法显现色彩酣畅,水墨淋漓的效果,但“天心有意旌后贤”,谁想这个难题居然被石墨解决了。
4月10日,“梦回青花”在美国加州首府萨克拉门多的“石墨艺术中心”隆重展出,朋友发过来的视频显示,展览现场门庭若市,人头攒动。
牛顿式的意外:一杯普洱,改写历史
国人对青花瓷之熟就像对孔子一样,似乎人人都觉得自己有资格说上几句,“孔子么……”、“青花嘛……”。
谁没为青花瓷倾倒过呢?但最精致的也不过是工艺品,工艺品和美术品不是一回事,如同现年89岁的美国现实主义艺术大师格雷戈里·康道斯在画展现场所说的,“石墨把水墨画植入了瓷器,开创了新纪元”,那就是说,石墨所绘已是“青瓷画”,而不是“青花瓷”了。
一个新画种诞生了,过程却颇为离奇。
2008年的夏天,石墨在江西景德镇为青花瓷的魅力所迷惑,天天在形形色色的作坊间徘徊,但作为一名画家很快发现了常人没有发现的问题,那就是瓷画的风格“千篇一律”——制作工艺千年以下没有创新,人人手中三支笔,大师也不例外:料笔、水笔、拖笔。料笔,是蘸着钴料往瓷坯上画的,但钴料照例是黏稠的,结果就是“黏笔”,那笔,含着钴料如同含着胶水,怎么也不能自由展开,第一笔落料后,必须用水笔蘸水稀释第一笔,稀释后还必须用第三支拖笔来拖干修饰,如此机械地由浓到淡,冬烘、僵硬、刻板程序化的过程和拖地板有什么两样?能有什么“艺术品”、什么“意绪的自由飞翔”呢?
“再精美的工艺品,也还是工艺品啊!”临时租赁的画坊里,石墨整整一年地手持“三笔”,挣扎在钴料的泥潭里,烧一批,就失败一批,国画所有的技法在钴料面前其实只剩下“描”法,难道材质的魔障真是千年不破的吗?
如同一个牛顿式的意外,青花瓷的历史上,2009年8月6日也是一个历史的意外,在那个慵懒的下午,画家心绪已经恶劣到极致,被钴料所困,被江西的湿热所困,他换了多次笔,羊毫,狼毫,牛毫,猪毫,牛羊狼杂毫都没用,气喘吁吁,汗出如浆,愤懑中拉过普洱茶就是一口,又顺手一泼,天哪,居然倒进钴料钵里,这钴料可价格不菲,自打去年进驻景德镇起,他就要求朋友给他买进最昂贵的“中东老料”,阿拉伯纯青,眼下被这普洱茶一搅,因此而废弃,想想到底舍不得,便蘸着“普洱料”在瓷坯上试几笔,不想一试就石破天惊:不黏笔了?掺了普洱的钴料再也不黏笔了?
被钴料黏了整整一年,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不期而至的解放,便疯了一样纵笔狂书,或肉,或骨,或策,或掠,或啄,或飞白,或顿蹲,或屋漏痕,或金刀错……
被普洱茶调匀的钴料,忽然成了善解人意的百年陈墨,宣纸上有多少自由,瓷坯上就有多少自由,烧成后发现,水墨画所有的笔触都能在釉下显示,无论挂丝、飞白、屋漏痕和金刀错的效果,都淋漓尽致,纤毫毕现,其中“洇晕”的渐变和玉质感、空间感甚至超过宣纸上的效果。
那个闷热的下午,他一遍遍地拨弄着普洱茶,脑子里驱散不了的就是牛顿,牛顿,牛顿。
“零的突破。我是青瓷画的牛顿吗。”那个下午,他一遍遍地问自己。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石氏青瓷画”的诞生远比外界想象的困难。
继画笔“去黏”以后,画家为新的难题苦恼,炉中的瓷画不知何故,有时能烧出宣纸上“水墨酣畅”的感觉,更多的时候却不能,质量很不稳定。
瓷画向分“釉下彩”,“釉中彩”和“釉上彩”,综合地看,效果最好的是“釉中彩”,所谓“釉中彩”,就是先在瓷坯上喷一层“初釉”,有了“初釉”好比女性美容打了“底霜”,然后再上钴料,画好后,再喷一层釉,画家的画,被两层釉高温一夹,才能充分体现那种水墨特有的“化”感,在釉中通透而氤氲,令人如痴如醉。
但它们看上去似乎是不可控的,是“妙手偶得”的,一炉青瓷,有时偶有宝物,有时不尴不尬,有时半面艳妆,有时却全军覆没,究竟是什么原因呢?黏笔的魔障去除了,是否还有炉膛的猫腻?
他待炉工一向不错,那段时间和炉工师傅更亲近了,后来更是和他们“三同”,同吃同睡同劳动,师傅们过意不去了,你一个美国来的大教授不嫌我们脏臭,居然和我们同吃同睡,还有好酒好烟伺候,那怎么可以呢?!
细心的石墨发现,他的青花,原先都被师傅们堆放在炉膛里的外围,随着双方感情的深入,青花的位置也日益向核心部位安置,于此同时,“青瓷画”的质量也与日共进,最后当那天师傅们把他的青花置于炉膛中心时,带头师傅开口了:石先生啊,因为炉温天生不均匀的关系,炉温中心的成品率一向比较高,外围的成品率当然很低了,您别怪我们,我们替人烧窑也是没办法……
石墨一听什么都明白了,说,我“包窑”吧,所有的费用我来,请把我的东西都放在炉心,只烧我的坯件。
师傅说,不行啊,红花也要绿叶扶,这活儿怪了,光中心有坯件,周围无物也烧不好,它需要“敢死队”,需要“替死鬼”,需要垫背的。道理是很妖怪的,理想的炉火最好蛇一样、鲶鱼一样在炉内曲身流窜,中心炉温一定要在“高”而“窜”的火舌下,才能修成正果,这就需要别人为你“垫背”啦。
那怎么办?共窑不行,包窑也不行。师傅慢悠悠地说,你不怕代价大的话,中心位置放精品,周围放上一群陪嫁的替死白坯,用大群白坯的牺牲,换取精品的成功,这叫“丢卒保车”,当然,成本也增加一倍,干不干?
石墨是个糟钱的主,本来就不追求批量的成功,甚至暗暗希望一炉只有一件绝品,一听自然连声叫好。
但开炉还是遗憾。石墨水墨画的核心是“积墨法”,因为普洱茶的从天而降,他的手法得以一反传统青花瓷“由浓到淡”的绘法,改而“由淡到浓”,层层晕进,层层洇染,问题是调整炉膛中心位置后,积墨的洇韵水痕仍然无法完美呈现,他问师傅,目前的常用炉温最高也就1200度,能不能用更高的炉温?他朦胧地感到,温度越高,水墨的魅力还原越好。
“成本再增加一倍!”师傅回答,烧窑的毕竟要讲成品率,对所有的客户而言,1200度是极限,再高当然还可以,只是没人愿意,因为废品率一定暴增,也一定导致亏本。
画家笑了,只要完美,亏本是王道。
那又是一个焦灼的日子,师傅一声令下,炉温升到了1300度,观察孔里,画家看到了一副末日场景——极致高温下,所有坯件都像将熔未熔的蛋黄一样颤动着,耸动着,接着纷纷像蜕壳而出的小鸡,成批“出壳”,成批爆裂,出炉后的成品几乎百里挑一,有一次,一炉只有一个成品,画家却魔鬼一样地桀桀笑了:屋漏痕,飞白丝,水印痕,甚至“头发丝”都丝丝可见或若隐若现,呵呵……
一个国画家,当他想用瓷坯取代宣纸,或者想把他的画整个儿地从宣纸搬到瓷坯上去,居然成功了。
须知,国画所有的技法——没骨、点垛、六彩、泼墨、破墨、积墨、渲染、烘托、皴法、点苔、折枝、勾勒、白描……以往都必须以宣纸为表现载体,现在不再是了。近日,他的炉温达到了1400度。人道是纸寿千年。瓷寿却可以万年而毫无悬念。
一个新的画种诞生了!
作者:胡展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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