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2007年成都双年展，初识刚满三十岁的涂少辉，发现彼此理念相若，因而一见如故。之后我俩交流多年，亲见其艺术之飞跃发展，不单能在短时间内，通过花鸟画此一装饰性因袭性特强的画种，建立自家的绘画风格，同时还能脱出图案画的窠臼，更上层楼，以花鸟画，传达其美学观念，进而反映时代，成为当代最值得艺评家及鉴藏家深切关注的花鸟画家。

　　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论五代、北宋花鸟画家时有：“黄家富贵，徐熙野逸”之论，明白指出，花鸟画有“精工装饰”与“抒情言志”之分。富贵一派发展到元代的钱选与王渊，已渐渐向野逸派靠拢。徐熙一派，经过南宋的梁楷，郑所南……等“简笔画家”，与牧溪……等“禅宗画家”的大胆写意发展，到了元代中期，也产生了“工写并济”需求，有了笔墨蕴籍的认识。

　　其中以元代张中的风格影响最大，他“工中带写”的代表名作《桃花幽鸟图》（现藏台北故宫），在当时就已是名人名家题识满纸，受到各界文化名人与士大夫的激赏，成为画史上最早被当代题识充满了的花鸟画；到了明代，更是在孙龙、沈周、唐寅、文璧、陈淳、徐渭…等大师的刻意临仿推广之下，渐成花鸟画的主流风格，流行至清末，甚至到二十世纪，一直是花鸟画的主脉。

　　张中的花鸟之所以受到文人的重视，是因为他花鸟的主旨，是在传画家自家之神，成了艺术家精神状态的象征，在周之冕，谈志伊，李辰，吴彬，文俶，陈嘉言，恽寿平，王忘庵，高其佩，以及扬州八怪笔下，发展到了高峰；更在石涛、八大的笔下，进一步，从个人的苦乐之情，扩展到家国的兴亡之恨。

　　此后，清代在花鸟画上最有贡献的画家，首推曾衍东、姚燮、任熊、虚谷与吴昌硕。在画法上，上述五家各有创见，扫尽流俗，然在花鸟境界的塑造及翻新上，则应推任熊为第一。任渭长的花鸟，在构图上，新奇多变，开“四任”一派先河。在境界上，他创造出一种幽冷诡异的万古洪荒感，配上一种神秘魔幻的奇情梦境感，令人为之耳目一新，过眼难忘；他又在“花鸟植物”与“家具器物”之间，或“器物与器物”之间，创造出无比含蓄的“哑剧张力”，可谓前无古人，洗尽俗调，令人激赏。

　　任熊的器物画，令人想起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法国兴起的“新小说”（Nouveau Roman）。此派领军人物侯布葛立业（AlainRobbe-Grillet 1922-2008）认为小说应以各种对象为主（objects），作家呈现万物独有的心象（individual version and vision of things）后，事件、情节、人物不应主导，而是该应和万物的细节而生（subordinating plot and character to the details of the world rather than enlisting the world in their service）。任熊的这类画作，画面上只见器物、植物与无生物的细节勾画，然其间哑剧性张力，却让画面充满了小说人物的联想，可谓与法国新小说，相隔百年，而相互平行对应。

　　任熊之后，一个世纪之间，墨彩画的重心，多集中在山水、人物，只有齐白石（1864——1957）、丁衍庸（1902——1978）、张桂铭（1839——2014）……等，在花鸟画上有较新的开拓。齐白石把花鸟画与“童年经验”结合，成为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位在画中详细记录反映，儿童意识的浪漫画家。丁、张二人，则把西方“立体派”与“野兽派”的造型与中国花鸟结合，开发了一种特殊的时代感。

　　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中国花鸟画徘徊在“富贵与野逸”之间，少有新猷。到了二十一世纪，1970年代的画家出现，花鸟画坛，开始有了新方向，其中以1977年出生的涂少辉，是较为突出者之一。

　　他的成名作《后百鸟朝凤图》系列（2010-2011年），成功的把此一富丽堂皇的传统装饰母题，转化成二十一世纪中国青年一窝蜂“北漂北京”的沧桑经历，画充满了戏剧性的转折，与悲剧性的张力，隐喻了永恒的人性。令人观之，不得不为其表现力之强，而怦然动容。在他的画中，“富贵与野逸”，合而为一，同时也及时的反映了时代。

　　最近他的新作《似是而非——孔雀十四变相图册》，则充分的体现了“绘画记号语用学”（Semiotic pragmatics）的精神，运用毛笔及其他各种当代书写绘图工具，以「后现代」多元化的观点及画法，写出孔雀的十四种当代变相，展示了作者丰沛的想象力与变奏法，为中国花鸟画，开启了一面新的景观大窗，让花鸟画，从通俗的精工描绘，矫揉的意境装饰，进入当代美学的思考层次，反映时代变迁，值得大家为之喝采。

　　上述这种“以物映物”的“平行对比”画法，不但反映了当代“异质知感”的并列与呼应，同时也呈现了“多元思情”的错置与互换，当是儒家传统“兴之美学”的最新演绎，可以与任熊的创新花鸟画，遥遥呼应。

　　少辉的艺术，正当起步，今后如能在关注当代学术与创作之余，努力古今书法的研究，深刻而多层次多方面的汲取营养，不断丰富其花鸟画的内涵与技法，其成就当不可限量。

罗青

作者：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