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散氏盘今藏于台北故宫，余昔年曾去观赏，深为佩之。散盘字形宽博，开张取横势，疏放恣肆而见端庄。此盘以“绵劲”胜，孙虔礼所谓“篆尚婉而通”正合此。秦诏版多“瘦劲”，成纵势，与此盘形异而用笔一脉相沿也。

　　八大山人每以名号闲印表其心迹。“净土人”“枯佛巢”“雪衲”“释传綮印”“灯社綮衲”“八还”等多见禅思;“土木形骸”出自《晋书》之《嵇康传》，喻其不自藻饰，恬静宽简;“画瓮”化自《庄子》中“抱瓮而出灌”语;“忝鸥兹”取《列子》之“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寓言以劝诫;又有“一笑而已”“浪得名耳”“可得神仙”“技止此耳”“口如扁担”“涉事”“遥属”“白云自娱”“拾得”等闲印若干，以古为新，每有深意。八大书画，以一当十，以迹求心，赋予精神内质，为中国人文之缩影。故解读其作，即求传统精神之密码。八大与石涛，或简练，或生动，品读两僧之作，文人心事尽在其中矣。

　　王觉斯论书以“有法而后合”论之，曾云“善师者不离古，不泥古”，可谓金针度人。又云学书“譬之登山，所跻越进，愈峻愈旷。已经崇峰，顿俯于下”，此学书之道也。入古愈深，如登山愈高，每见荡胸奇观。

　　明赵宧光《寒山帚谈》论《格调》云：“取法乎上，不蹈时俗谓之格;情游物外，不囿于法中谓之调。”得“法”者不外此两面。然“格”之“逸”，“调”之“清”，更关乎人之品格，非“法”所可论也。

　　元人钱舜举画多“山居”诗意。存世《浮玉山居图》《山居图》《幽居图》等皆以青绿入画，静穆清幽，着色典雅，后世青绿山水少此古韵，故常入俗。钱氏山石空勾无皴，与隋人展子虔《游春图》一脉相沿。曾读其《山居图》卷后诗句：“山居惟爱静，日午掩柴门。寡合人多忌，无求道自尊。”此其求隐求静之道也。

　　顷读朵云轩藏吴缶翁原石钤印本，细察其印之字口，锋棱清晰，知缶翁之印非惟重篆法，亦重刀法。世人所论缶翁“做印”实其辅助法而非主要手段，缶翁之印精绝者皆信手所得，一任自然，全无“做”处。缶翁“钝刀”非刀钝，实为刀之“钝意”，即古朴圆劲也。

　　乾嘉之学，吴派惠栋一脉重“信古”，皖派戴震一脉重“求是”，扬派焦循汪中一脉重“博通”，浙东黄宗羲全祖望一脉重“史源”，各有特色。近人治书画之学，承继此古典精神者，余最服膺越园余绍宋。其《书画书录解题》一书开启书画文献考据之始，以艺求理，力避游谈无根。所分史传、作法、论述、品藻、题赞、著录、杂识、丛辑、伪托、散佚十类精审而谨严，平实而深刻。先生主“书必亲见，言必己出”尤应推重，堪为后学法式。

　　《庄子》天道篇云：“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道”者，离言说相与文字相，求之于何?!郭象注云“求之于言意之表，而入乎无言无意之域而后至焉。”此“无言无意之域”，即艺术中所谓“神遇”者，“神遇”非玄妙之谈，实融神逸兴而得“意”者，“妙”不可“言”也。

　　(作者为北京语言大学教授、中国书法篆刻研究所所长)

来源：雅昌艺术网 作者：朱天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