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于程十发而言，有什么画不得?有什么画不出?有什么不可画?有什么不能画?都不!

　　我说，程十发有他自己的天地!

　　这天地是他的艺术心花，开不败!

　　花开花怒，天地就这么宽阔深邃，护着他!

　　二

　　可以想象，如果程十发在20世纪50年代，只专一地当起中国画家来的话，那么，我们就看不到惊人感人的插图与连环画了!也许另有巨章大轴问世。程十发若放在单一的画业上去，那么我们今天所看到的程十发，也许就不是这么地丰富多彩了。好在事实上，是时世造英雄!多彩的艺术模式，诞生了!程十发式模式出现了!

　　这是什么模式?一个既是传统的，又是民间的，既是写实的，又是装饰的，既是线墨分明的，又是色彩绚丽的。可以说，是一个非凡多彩的模式!这个模式在世人间已经流淌了五十多年，给我们带来了不凋的美满。

　　三

　　留给我们眼前的早年程十发的创作，让我们吃惊的是，有不少精彩的古典的作品，这批作品展现出程十发早年所下过的功夫。这是精湛、深刻、丰富的风格。不可否认，程十发如果没有当年这么精准完美的作品留下来的话，那么，我们今天就无法体味到当年程十发对于传统艺术的执著!

　　凡大师者，留给我们的教训，是一定要吃过苦功，要能苦学。凡只有口说画者而未曾苦画者，大多只有半桶水!看前辈画，尤其早期画，时时会有顿悟。记住，及早行深路爬高山!那才行。

　　程十发早年功力留给我们的教训是：深用功，用苦功，一而再，再而三!用功!

　　四

　　政治曾经成为艺术唯一的可以表达的东西。政治的包含所在曾经成为艺术唯一的表现焦点，在此风流行之际，程十发早在50年代就以他的作品，给我们提示了另一个表现模式：艺术!趣味!

　　趣味的美感构成了程十发艺术的一生。游离于政治以外的趣味恰好丰富了程十发的艺术天地。先前也许有人会以为程十发的艺术只是一种趣味而已，今天看来，幸好程十发给我们留下了趣味丰富的繁华，正是这繁华，才给当今的中国画艺术增添了一份锦绣。当然我们今天可以说，今后一定还将会有如此政治，但，当年如果我们没想起政治的空间之外，也还需要朵朵鲜花的话，那么，程十发的花朵就萎缩了，凋谢了!

　　经历过政治对艺术的绑扎，程十发早年为艺术的趣味而搏击，不易啊!真难啊!要知道，近十年来年轻人似乎看来一切很顺当，其实先前日子来之何易!程十发先前走过的艺术趣味之路，多不容易!

　　程十发模式就是趣味。能把趣味推上趣味这阶石上，并不是信手而来的可得，而是刻苦用心，一己大巧而来的大成。程十发艺术的趣味，绝对不是玩玩的那种趣味，不是那种小聪明的精巧。应看到，趣味、精巧是程十发用毕生的精力，刻苦而成的高山流水!

　　趣味大巧就是程十发模式。

　　五

　　程十发在约35岁之前，于传统艺术有着十分坚定的前行目标。他服膺于中国画艺术，并投入了传统艺术的传统模式的学习。这么早期地深入传统学习，在50年代之前是很普遍的，但50年代初期，以“新”为时髦，以“洋”为新气，是当时不得了的风气，仿佛这么才是“革命”。

　　程十发在50年代前后的对传统的深入，是他早熟的起步，也是决定一生艺术起点的前兆。

　　程十发好在少年有良师，自己又有良颖，起步就有了另一定点。这一点，正是程十发一生起步的基石，注之一生，立之一生!

　　所谓传统，是先早实现过而又被再重复实践的，并又在此基础上提高扩大、深入更新的所在。传统是大山，是大河，是历史的积累。洋的、新的、浅的、薄的，是总要在这积累中来淘汰的。程十发从一早开始，就被前辈带入正道大路。程十发艺术可借鉴的历程，是前辈的优良之处就在眼前!不知或不屑学学眼前的精彩之处，这只是令人可惜而已!

　　六

　　程十发用线，不是西洋画的用线，是中国画的用线。这种线绝不是形内形外的线，是形之中、意之内、境之上的一种合伴!

　　程十发在约四十年前，在广州美术学院中国画系的一次谈话中提到“锥画沙”、“屋漏痕”时，谈到用笔的用线，用到中国画式的关键，就在这“锥画沙”上。锥者，硬在笔身上下，可向四方锥出，而沙者，含中崩四出。至于“屋漏痕”，全在一个“痕”字。痕之笔线，不一笔到底，而是一竖一下，痕痕过之。程十发以为笔墨不可太率，宜时聚时应，而线，即在“锥画沙”、“屋漏痕”的过程中来形成活力，这力，在顿挫中来。画中之线，知顿挫中来者不多，而程十发之顿挫，更又因其圆聚中来的变化而带来丰富效果。几十年来，程十发用线中的巧变圆转来求得千变万化，加笔墨的千钧重力，就在顿挫中化为种种变化。

　　七

　　程十发用线，用细线、小线，更用墨线、色线，细细描出，以墨为骨，以色为颜。光来了，留一留二，似有似无，形中用色点染，水彩也来加入，丰富多彩!这其中，其实一切都在细线的组合中出彩!而且，那丰富正组合在色彩的重叠中，以笔写之胜于以笔描之，这以写为描，又正是程十发用线之特色!

　　程十发用线，时而多用色彩点染，形的外线全被约去，色的光辉一提再提，这又是程十发的特色!

　　犹如在程十发的书法中，细线是其内，可以说程家书艺的特色，就正在那细线转化中来。画史以来，书中用密线勾钩者，唯程十发一大巨笔千转而来!历来看画家书法，书有之、法少之，但看程十发画中有书法、书中有画气，书画合一，皆自天地!为何如此?是因程十发书法中，以线成就大局，而成大器。

　　八

　　民间艺术奇花异卉，尤其程十发模式更为丰富。写实并不是程十发的唯一手法，程十发正大用特用，用得另有天地的是，民间艺术的装饰性手法。这民间装饰手法，可高可低、可左可右、可大可小、可疏可密。焦点并不唯一，组合呼应才是最主要的所在。绘画的自由，在程十发的模式中是最大的张力，他十分看重这自由以及这种自由带来的丰富表现性。民间艺术之所以有那难得的自由，其实正在于那难得，在那难字上，民间艺术家那自由正基于那丰富的掌握。程十发模式那天地的宽广正是这难度的反映。我敢说，是民间艺术的魅力，养成了程十发模式的天高地广!尤其要说的是，当年艺术全面唯一、“苏联”化时，中国艺术群中有个程十发，并且已形成模式，是千万分难得的!

　　这其中那精美的民间艺术手法，给中国画的表现力带来了新的表现性与丰富性。要看到程十发模式本身的生命力和美感。

　　民间艺术一条线，带来了程十发模式一个天地!

　　反过来，一个程十发模式给民间艺术扩了天地!

　　再者，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民间艺术这聚宝盆，取之不绝，用之不尽!

　　九

　　程十发模式是浪漫的。

　　其浪漫正浪漫在那不区区于形的具体、不区区于光的变化、不区区于色的真实。程十发用心用力所至的是夸张而趣味的形神。他的画，皆有所写，但绝不止在写上作文章，其所要的是神!神者，是说不可不必只在描写的真实性上作文章，要在真实性之外有更多一些含蓄、一些依托、一些远大、一些虚渺、一些神奇。我之所以说了这么多“一些”，是因为一直以来，总在这个关键上说不周正，故说多了几字。但在程十发模式看来、做来，其实倒是十分划一的。

　　浪漫浪漫，就是不要那么小气，要多一些味道，多一些人人爱的味道!

　　程十发不管在中国画，或在插图、连环画等等作品，无不从头到尾浪漫浪漫!

　　浪漫，是境界，是一种不在只求形似的基础上的非劳作可能得的乐而忘形的高兴得意!程十发模式就是有这浪漫境界。每每再读程十发老师的画，总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激动，这激动，就是浪漫艺术作品的张力!从来有不少的作品都有这张力，但能几十年一直到今保持着艺术张力的人，少而又少!真令当今画者三思!

　　浪漫，是品味，而决不是只会画而已，更不是模样很像画家的画画者，浪漫是一种刻苦的、深刻的、真做的品味。这种浪漫，其刻苦更非世间很浪漫的人所不一样的!因为，这浪漫这品味是带给人类美感的良知所凝聚的另一天地。程十发模式就是有这一品味，是一种无惊人的、美美的品味!

　　知浪漫而不知浪浪漫漫者，是真浪漫。

　　十

　　知程十发者，一直至今，无不时而怀念他的连环画、插图。有的时至今日，仍在收集其作品，几代人，读之不放。为什么?是因为那些连环画、插图，一直放在常人心中，活了几十年!中国人对于连环画，爱了近五十年，尤其50年代开始发行至今的连环画，其内容、形式、品味、收藏，从盛至淡，外形变了又变，但一直至今，连环画与插图总与常人分不开!一个画种这么活了近五十年，确实很少见!

　　而说起连环画、插图，就令我们想到程十发、看到程十发!

　　程十发用他自己毕生的心血，渍下了无数笔墨，把文学、历史、戏剧、民间传说、俗谈等等入之画笔，创造了页页章章、图图片片，丰富感人的中国人喜而爱之的连环画、插图作品。这些作品除了艺术的熏陶之外，几乎成了知识、品格、人心、史迹的表率!以画而大表正气，在画而泣之人情者，程十发五十年来留下多多精品，传之后世，立之后人。

　　我一直在想，是什么，使程十发在中国画的圈外又扩出连环画、插图的新天地来?想之再三，我说，程十发的连环画、插图，是他绘画的文学化，原是他文学的形象化。时至今时，我心中、胸中、眼中，总在感叹文学与绘画的隔山远水!而程十发用他的一辈子，就在耕耘，就在碑刻!世上有多少人能用五十年光阴来铸出如山“连环画”?要知道、要记住，每一本连环画草图数百张，正稿也数百张，这之前的资料收集、时代历史的选择等等，何其不易!这如山，就在程十发的流淌岁月中流淌过来。

　　近十年来，文学的东西因电脑的出现而贬价，文学更因“无文学”的泛起而声音低弱，“无心人”吃了饭之后，就只看电视、打麻将了。这时刻来看看程十发的连环画、插图，当看过画之后，实在更应谈谈那些文字。中国之所以是中国，其中就因为有中国在，这中国有文学，几千年留给我们一大批宝物，一个字一千金，千年不败!

　　十一

　　幽默，笑笑，是程十发模式的另一特点，文人多说幽默，俗人多叫笑笑。不管如何，之所以要幽默一下、笑一下，是因为，人生除苦之外，总须来一下乐乐笑笑的。而程十发模式之所以是一个模式，正在于程十发的画除了是画之外，更可爱的是，画中多多幽默。程十发总在画前、画后、画中，时时情不自禁地率笔而为地融入了令人笑了又笑的幽默，这真好!

　　中国人很有忍耐性，事无大小，可忍则忍，因而，忍之工夫，很普遍、很有水平。当然，时而有不可多忍的所在，但，又仍是无胆，这时怎办?就唯有幽它一默了!因而，幽到如今，总是默了又默。一般来说，大人物无空幽默，小人物也大多忙得苦得无空幽默。故幽默得起的倒是文化闲人了?

　　程十发毕竟是在常人中活过来的，是生活中的常见常人，因而他有平常心。人一有平常心，就多有笑意，就多了幽默，这幽默，就是说笑得挺有意了!

　　程十发，时时于画中人物周围加一加二、添一添二，本是平实的所在，程十发可另加上丰富多笑，使画面又多一境界，多多笑而不禁，平添精彩!程十发很喜爱热烈，形热烈、笔热烈、境热烈，不热烈不罢休!这种风格，是十足民间艺人的手法，喜固然要红而又红，而悲更要更红更大红!这真是程十发模式!他毕竟不想人生众生有太多的悲哀!

　　程十发的幽默，是他一生历程的伴侣。

　　程十发的幽默，是他艺术生命的呼吸。

　　十二

　　程十发模式提供给我们，值得注意的是，对绘画平面手法与立体手法来说，当立体手法很受关注的时候，程十发却专心于平面的手法，这真是高见、大手法。众所知道，用心于立体手法只是近百年的事，而古已有之的一直是平面手法。程十发艺术就一以反之，以平面为基调，点染多彩，步平面手法的灵性，再现神采，这在五十年前来说，是十分另类的，时髦被他当成浅薄。

　　应该说，在中国画天地中来观察，可以看到平面手法的天地更大，立体手法有其丰富性，但也更有限制性，而平面手法表面上是平面效应，而就其手法的多样性、丰富性，就更丰富了!

　　对于绘画来说，平面手法是更可取的!

　　对于中国画而言，平面手法才是天地!

　　程十发模式五十年实践可证之。

　　十三

　　有人说，画不必求形似，言外之意，神才是高的，而程十发模式可以告知我们的是，神的境界，就正基始于形，妄说神而疏于形，决不是绘画的正业!

　　应说的、可说的是，画者，非形不可!

　　神者，境也;形者，画之始也。

　　要注意，以为画画是一种自己想画成什么尺寸就什么尺寸的，公子哥儿式地妄愚，那就可惜了。

　　程十发模式提示了善于形之后的境界，这境界是什么?这境界是台阶之上的宽广。宽广这境界于绘画来说，很难，难在不明确，也很易，易也在不明确，因而，知画画于形这大山之后的那宽广，方才进入基始。

　　以程十发而言，宽广在哪里?

　　可否在文学性?

　　可否在故事性?

　　可否在情节性?

　　可否在装饰性?

　　可否在品味性?

　　都行，程十发模式已提供了实践了!

　　这实践的可贵，正在于中国艺术已过的五十年、难得的五十年、可叹的五十年!

　　我坚信，更宽广的是来日!

　　十四

　　长年以来，已有我的前辈、长者、高师、好友，写下了程十发老师的不少文章，这就是，笔柱石敢当!我之所以也敢写起来，是因为前辈、长者、高师、好友，都已写下千秋铁石，有了大器在天，故我如今所写的，只是管窥而已。

　　我可说的是：

　　程十发五十年铸就的程十发模式是美的!

　　这美，是永恒的。

　　中国美术百年必应有程十发一石。

　　程十发模式，是唯一的。

　　巧，大巧，是大智大家。

　　浪漫，幽默，多浇血者多开花，

　　趣味之山因风而动。

　　能知民间艺术者，才有天地心。

　　能令人笑笑者，才是真大师。

　　十五

　　大音无声!

　　大美风动!

　　浪有潮，只天天来了又去。

　　碑，屹立啊!

　　　　　　　　　　　　　　　　　　　　二○○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于翠溪山庄

作者：林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