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七月，酷热难耐，人们的情绪好像也要比往年沉重些。突如其来一个不幸的消息：程十发先生永远离去了。这真是当今画坛最大的损失。

　　人们很快在各报端、电视上表示对他的怀念。我忽然醒悟：原来程先生还有这么好的人缘。他的感染力，不仅仅表现在绘画艺术方面，还表现为他的人格精神，让我们从内心回忆这位画坛宗师吧!

　　许多年前，位于岳阳路的上海中国画院还是一幢木质地板的小洋楼，底层既是展览场所，又是临时课堂、会议厅，二、三层是资料室和画师们的创作室。

　　20世纪80年代始，书画教育如同其它学科一样，百废待兴。1985年至1987年，上海中国画院首次举办美术进修班，共有六个班级，指导老师分别为程十发、唐云、方增先、胡若思、胡问遂、韩天衡诸先生，总负责人为张桂铭先生。

　　还记得程十发先生新任院长，戴着宽边近视眼镜，很从容、和蔼的样子，同学们知道他是当代大画家，油然产生崇敬之心。对于他的画，我早有所见，但说实在的，凭我当初仅是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学生，并不能真正理解，想想造物主如果能以中年人的成熟赋于青年人的思绪，那该是多好的事啊!

　　现在，我对于程十发先生的绘画艺术，或许比以往多了一点理解，也多了一点认识。

　　行家画与文人画艺术的结合体

　　程十发先生早年从中国传统的山水画起步，进而涉及人物、动物、花卉画，除了民间艺术、西方艺术，他的画主要还是源于中国的民族土壤，以他独特的造型能力，被公认为是一位内行画家。

　　然而，程十发先生的画中，也融入了浓厚的文化人韵味。

　　读《中国绘画史》可以知晓，自南宋以来，江、浙地区出现了大批文人画家。元代大画家黄公望就多次往来于苏、杭等地，那幅最著名的《富春山居图》，几乎可以说是在松江地区完成的，明代末年，松江又产生了一位杰出的大书画家—董其昌。

　　程十发正是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成长起来的，他曾自刻一方朱文收藏印记—“供养白阳、青藤、老莲、新罗、清湘、吉金、八大、两峰之室”，表明在他的心目中，这些明清以来的文人画杰作，同时也是他真正的艺术源泉。

　　程十发先生的画，能脱离匠气、远避俗气。

　　他有时根据自己所喜爱的宋词意境创作成一幅画，然后在空白处填写那些句子。他的字以张旭、怀素以来的大草体结合两汉简牍隶书，使画面的线条与书法融为一体，古雅生色、相得益彰。

　　他创作时，用笔跌荡起伏，注重内心激情的抒发，画面的虚实变化，往往不假草稿，从传统的文人画出发，擅长水墨在生宣纸上的运用效果，他每每将墨色化为具体的山水、人、物形象，将大泼墨与细线条组合起来，渗入大红大紫的色块，形成强烈的对比感和节奏感。

　　开创当代人物画造型的新面目

　　读小学时，我有一本《中国古代寓言故事》，常取出来翻阅，究其缘由，就是里面的插图很精彩，人物的造型很概括，多以流动的粗细线条组成，略显夸张。邻人见我喜欢，就告诉说，这书上的图是程十发画的。

　　关于程十发先生的插图，我印象中最深刻的，当然是《阿Q正传一百零八图》了，他在鲁迅小说的基础上，很好地再现了某一特定时期中国人性的复杂因素。他富于变化的线描，成功地展现了短衣人物的造型，可以说是填补了古代人物画的空缺。

　　确切地说，程十发先生在人物画方面最大的开拓，应该是描绘少数民族女性。

　　古往今来，中国的人物画，最适合表现的方式还是长裙飘逸的形态，然而，进入20世纪，由于受西方文化的强烈冲击，中国的习俗、服饰等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更，旧式长袍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殆尽，而一味地画短衣人物又不符合千百年来的审美情趣。如何处理这种矛盾呢?

　　自20世纪50年代始，程十发进入云南等地写生创作，走出了一条人物画的崭新道路。他笔下的女性，摒弃了旧式闺阁小姐的病态，展现出来的是可爱的小牧童、健康的村姑，脸蛋圆圆的，面色红润。少数民族修长的衣裙，又与古代仕女服饰连贯起来，在形制和色彩上更显得丰富、灿烂，这种造型方式符合20世纪中期以来中国社会特定的审美观念。

　　有道是“文如其人”，对于一位画家来说，作品也是其自身思想、心灵的写照。程十发先生笔下的当代女性，有傣族、苗族、景颇族、布依族……源于生活，真实、漂亮，产生了耳目一新的视觉效果。

　　一代画坛宗师

　　程十发先生不仅擅长绘事，也极为注重学识修养。

　　我曾见到他给习画者一张便条，内容为“美术史、宋词、书法”，其实也代表了他个人主张不断进步的总体目标。

　　中国古代曾经有一位大人物说“不薄今人爱古人”，此后，这句话往往在许多场合被引用。诚然，祖先确实了不起，我们心目中牢记的，都是经过历史严格筛选的伟人。

　　但我认为这句话对于程十发先生和他的绘画艺术来说是不合适的。

　　程十发先生主张画家创作时要轻松愉悦，不能拘泥于前人的笔墨技艺，要“化古法为今人所用”，大有今胜于昔的艺术追求。他自喻当代海派画家之一员，其成就却从许多方面远胜于晚清时代的海派艺术家，他的绘画造型能力是赵之谦、吴昌硕、虚谷等人望尘莫及的，他运笔简洁概括、熟练中能见生拙，也使任伯年等画家徒显匠气，他在绘画以外的众多修养，其思想之深刻，更奠定了作为当代画坛宗师的地位。

作者：周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