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新作《寒林》前，王公懿乐呵呵地对围观人群说：“我很满意。”

银发飘飞间，恣意生动，像极了寒山。

之前她来苏州，多半是为了看园林，“但这次是非常了不起的举动，大家把‘寒山’讲出来，时代需要它。”

诚然。艺术的价值不仅在当下呈现，更在乎某种指引。

所谓落地尘嚣，笑望山河。

这次的“寒山之聚”，注定将在历史长河中勾连诸多涟漪，或归沉大海，或终掀巨浪，自不可知。

2019年12月6日，由寒山美术馆与中国美术学院展示文化研究中心联合主办，苏州高新文旅集团有限公司出品，台州学院和合文化研究院与苏州寒山文化研究院协办的“寒山：寒山美术馆两周年主题展”开幕，高世强、管怀宾、王公懿、徐龙森、严善錞、陆衡、梁绍基、曹晓阳、佟飙9位艺术家齐聚；7日，“杳杳寒山道”寒山文化论坛举行，比尔·波特（Bill Porter）、钟玲、查屏球、何善蒙、张文江、张勇、温波、胡正武、后永义等学者汇结。

这次，寒山美术馆首将文学臆想“寒山”立于艺术之中，不仅是首开先河之举，更重要的，亦是开启了当代艺术更宏阔的观察视野。刨除风格、视觉、意趣、流派等术语，艺术的存在样式与环境实际本可更多元。当我们的眼光从“寒山”转自这群鲜活各异的艺术家，以及他们立于展厅虽不语却甚过千言的作品时，猛然发觉：这个群体与“寒山精神”如此接近，他们或它们都绝然独立于尘世，纵然无情对面是山河，却依旧春风拂面。

一生坎坷的寒山，也终是笑嘻嘻，乐呵呵。

此展题为“寒山”，展示的却是这个寂寞而恒久的世界，阔大辽源，幽邃寒山。进入现场，易有巨大悲怆之感，漫步期间，方可将敬畏之心缓去，逐渐接纳各处细节，于岁月骁勇间探造化幽秘，在山林丘壑间窥寒山路径。也因此，或许可重新做回那个在山水世界中的“人”。

穿过序厅，映入眼帘的是徐龙森水墨山水《大物》顶天立地，《云山苍苍》水润横亘，在美术馆高层空间内倾泻而下，气势迫人，却隐有可亲近之感。旁边，是王公懿备受佳誉的《辋川图错综》，错落置身于《大物》旁，更显灵动与恣意。两件新作《寒林》与《高古·太华夜碧》展示朴素，前者创作于一次与自然的邂逅后，空无一人的天地大美让王公懿激动万分，后者同样来自修行途中的随缘而化，满面生机浑然天成。书家陆衡抄录的《寒山诗》漫布展厅，佟飚一组四幅的《无情对面是山河》夺人心魄，严善錞与曹晓阳的组画交相辉映，图绘之“山水结构”体察万物。

将中国古典美学融入空间装置，是管怀宾作品的特性之一。本次展出的《流隙》以诗意化的情怀将物换星移的某种时刻唤醒。一块木板如桥般将观者引入《破晓》，桥下是一片“波光粼粼”，低头细看，原是满地碎水瓶内胆，站在桥上可见一对塔，应着一个金属屋，破晓之光从这里射出，旋转着在这个黑暗空间里奔跑。在这块碎片式波光粼粼的地面上，这个“桥”非常重要，它既切开也延展了空间，把某种情景推到深度，不仅有身临其中的体验感，同时也丰富了视角。这件作品很像一个游戏，进入的人总是想抓住那束调皮的、总是匆匆而来又急急而去的光，不仅刺激眼球，更刺激人身，尤是身体内的心灵。

再往里，是《云山六章》。此影像、声音与空间结合的多重感知现场瞬间吸引观众，实验影像构筑的山水禅思使人沉醉。据场地之宜，这次展出的是6屏，而它最早的版本则有29块屏。其中3块8米高主屏构成主峰，6块2米见方的屏幕如水口巨石，20块小型屏则如长卷，链接在一起，共同演绎着山水的万千气象。

这份惶惶之作源自创作集体：影像部分由影像艺术家高世强携团队实拍，声音源自重要媒体艺术家姚大钧。当空间语法使观者与山水的关系妙变，当数世纪风云诡谲化成山水间青石花树，山水以从未见之当代面貌展现，自然大美瞬间生成，渺小人类仰首敬视，观众置身其前，聆听、体悟与共情，带来的是一种深至骨髓的灵魂涤荡。

整个展览的终章来自“活寒山”梁绍基。

他的工作室在天台山，毗邻隋代古刹国清寺，寒山便在此隐居。2007年，梁绍基把镜子抬到天台山顶智者大师讲经台地面，用活体蚕在玻璃镜面上吐丝。《云》中，镜面浮着云般的蚕丝轨迹与映入镜中的蓝天白云相形成趣，随着时间流转在深邃时空漂移。生命在镜面上自动兜圈，绵绵蚕丝如云般铺陈。

这是他于琼台仙谷追云的记录。可谓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但隐士固有趣，可最值得赞赏的，则是直面这个变化世界时拒绝成为局外人的勇气。这恰关乎生存的真正要义：即生与死、忍耐与命运、快乐与痛苦间持续的交涉与争斗。他说：“我的艺术是基于对生态、生命、生态环境和当代生态美学的关注、强调自然和人之间的互动，还有艺术制作和生物学思考过程里的时空变化……”（《梁绍基艺术札记》）。

由此，侯瀚如言他是中国当代艺术领域最为特立独行、难以捉摸、甚至古怪的人物之一。亦说：梁绍基的作品提醒我们，接受挑战、解决危机不仅仅依靠科学，相反，我们应该开始反省自我感知与自然本体的关系，也就是我们的美学。

寒山美术馆的空间也分外有趣。此地源自苏州名士赵宧光精心修筑的苏式山野园林—寒山别业，集山水、园林、书画与一体。美术馆建于此地，再叠合寒山子之名，于二者气韵中孕育出的一个具有旷达精神的艺术结晶。环顾现场，会感悟这批任心之作展现的这群艺术家们对文化的致敬，反映其与寒山精神观的深度契合。看上去虽各自逍遥，实际每件都跟现实咬合的很紧。是循环，也是并列、起点或周而复始的过程。

在苏州见到比尔·波特（Bill Porter）时，有种特别的恍惚感。老人家身着黄衣，胡子浓白，体材墩实却慈眉善目。中文不算特流利，却能偶出妙语。现场，他说：“我们会看破，不一定需要接受先知。”

比尔·波特（Bill Porter）在寒山美术馆

其名著《空谷幽兰》中文版于2001年出版，相信很多人都读过。这位哥伦比亚大学人类学博士自1970年偶遇一位和尚后，对禅宗和中国文化产生极大兴趣，直接退学跑到台湾寺庙里修行，就在这里，主持给了他一本寒山诗集。

在他看来，寒山是一个“躲”起来的人：“今日归寒山，枕流兼洗耳。这个‘洗耳’的事情很重要，也很难得。大部分老百姓不会有这样的经验，我们习惯接受别人说，我们应该怎么样过生活。”1983年，他翻译的《寒山诗集》在美国出版，36年内卖了1.8万本书。对他而言，寒山是“中国一个很好的宝贝”，虽然“我们不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可是我们知道他有什么样的精神，他的精神会影响我们大家的生活”，最重要的，是“寒山将来可以帮中国文化影响别的文化。”

只是，要理解寒山的真面目，需要很长时间。

虽《寒山子诗集序》塑造三个人的形象历代有很多人相信，但现代余嘉锡已考证出其是伪作。同济大学人文学院特聘教授张文江试重新梳理，提出了内外两个途径：寒山拾得的形象转变就是他本身重新塑造自己怎么适合社会；其“慈悲”依然是变化的形象。美国垮掉一代常引诗“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这个‘路不通’的象，如果对应禅宗里的话，大致可对应‘石头路滑’。你想通到我这儿，路可没那么好走，别想容易走通。但是如果你和我一样，就可以走通。”从根源来说，就是“稽首文殊,寒山之士，南无普贤拾得定是。”源头依然在佛教的置身处。

而中国美术学院副院长高士明最在意的，则是“寒山对于今天的艺术有什么意义？”

在他看来，首要是“提醒”：“艺术的精神性”听起来特别老套，但今天特别多的画家、书家等多流于空泛和虚假，而当代艺术几乎与其绝缘。寒山道是一个能够让我们重新通往艺术精神重建的道路。“这些我想是今天艺术界的人对寒山最有吸引力的一个地方。”这几年，他与科技界的朋友相处甚多，由此常反思：我们可能正在经历人类历史上又一次技术加速时期。这种情况下，他提出一个意象：盛墟。这个状态里，人正被各种速度和新技术的假肢（义肢）构造成“”非人”，即“知行不一，身心分离”。

那么，艺术在今天这个时代要解决什么？高士明觉得跟教育一样，就是解决知行不一、身心分离的问题。“艺术是创造那个孤觉自我和世界整体相对的那个时刻，同时也是把自我和红尘摘取出来的那个时刻，是让我们自身和世界一起献身出来的那个时刻。”而寒山子数十年隐居生涯中的这个艺术时刻，最让他动心。

浙江大学教授何善蒙对寒山有特殊情愫，因为“我就是从寒山来的山里人。”在他看来，任何一个人都有对既定状态超越的需要，任何文化传统也都有突破自我的需求，“我觉得寒山在这方面提供了很好的资源。”同时，他也塑造了重要的价值观：自由、独立快乐和反思。“他实际上是以一种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待这个社会，看待人生。旁观者的角度其实很重要，整个社会生活我们都是参与其中，有些东西我们是看不透的，但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可以很冷静的看待这些问题，这就提供了非常重要的一个思路。”在此意义上，寒山作为一种精神或资源可以被不断唤醒，这些需求是永恒的。

“寒山跟我的关系超过51年，因为寒山，我的学术研究开始开花结果，也因为寒山，我的生命起了一些转折。”44岁时，香港浸会大学文学院院长钟玲成为正教授，整个人忽然松下来。她开始反思“人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并很快找到答案：人生就是为了学智慧。她理解寒山风靡美国的原因：一是机缘巧合，某个时空美国的人心所需。“所以跨文化的转移不是因为源头有多伟大，而是取决于输入地的需求。”二是故事传奇和生平材料欠缺，“越有神秘感越容易成为偶像。”三是诗中的隐逸心境正是美国青年追求的自由境界；四是那些描写贫穷士人心境的诗适合抒发美国知识分子的郁闷；五，英译文动人，赢得许多美国作家欣赏。“今天（我）成为讲者是因为寒山能跨越文化，五十年前令我心动，令我朝跨文化融合研究迈进。”

和合文化研究院执行院长胡正武认为寒山的真实身份是一个流浪者，但“读到这些诗歌，让我对这样一个落难人生谷底的流浪者，还保持着充满人性，充满温情的赎世之心是感到敬佩，感到起敬。寒山子的思想最可贵的，也是最为我们后人念念不忘的恐怕也就是这些诗歌跟这种思想。”2007年，寒山寺成立了寒山寺文化研究院，至今已举办了13届和合文化论坛。寒山文化研究院副院长后永义表示：“如果我们对寒山一个人的解读上升到文化现象的解读，我想可能会有一扇全新的大门。”

读寒山诗，万人千思。

比尔•波特从中得到的最关键提醒是：wake up（醒来）。但石头路滑，没那么好过。

本次“寒山之聚”试图以超越当代艺术的固有视角，为大众设置一个巨大时空的对境：不断自我生产的盛墟中，人要重新设定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重新学着如何与万物相处，如何与自然一起创造世界。

在这个兴废成败反复循环、不断归于空幻的“盛墟”中，“寒山之于山水”或许可成为一种重新开启世界想象的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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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中图片由寒山美术馆提供。

作者：邹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