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杜曦云

黑龙江省牡丹江市海林市长汀镇古城村，是清代著名的流放地宁古塔所在地。从顺治年间开始，宁古塔成了清廷流放人员（当时被称为“流人”）的接收地。流人到了这个偏远酷寒之地后，几乎不大可能走得出来。

在此地生活22年的流人吴兆骞曾在给母亲的信中写到：“宁古寒苦天下所无，自春初到四月中旬，大风如雷鸣电激咫尺皆迷，五月至七月阴雨接连，八月中旬即下大雪，九月初河水尽冻。雪才到地即成坚冰，一望千里皆茫茫白雪。”

流经长汀镇的海浪河，是黑龙江省仅存的两条无污染河流之一，每年的结冰期长达5个月。

2020年1月20日，是中国农历的“大寒”。长汀镇当天最低气温为零下30度。在这一天，艺术家艾松在长汀镇边海浪河的冰面上实施他的作品：把自己这2年多来用铁丝网创作的100件人像（缺失了9件），封冻到100块厚厚的冰砖里，堆砌出一堵长长的冰墙。铁刺弯曲而成的人像，在厚达20厘米的冰层里若隐若现。

艾松在敲碎冰墙

在冰天雪地里凿河制冰的过程艰难辛劳，高达4层的人像冰墙被堆砌起来后，在日月光照下完整经历了一个昼夜，随着24小时里的光影变幻，展现丰富的视觉效果。寒风和流水片刻不停，如同时间的无情运行。然后，艾松挥舞铁锤，把这100块冰砖耐心的一一敲碎，回收了那91件用铁刺制成的人像。

没有艺术，只有艺术家。“艺术”的概念，被不同的艺术家分别定义着和打破着。在艾松的这次铸冰、砸冰行为中，营造出浓厚的仪式感来——身处冰天雪地、山川河流中，他成为祭司，让那些人像所召唤的灵魂，被迁移、冰冻、组构、释放，继而在未来生发更多的可能。

回溯到十来年前，艾松在令人眼花缭乱的丰富材料中选择了铁丝网，从此情有独钟，像个织男般用这种材料编织、连缀、组装着各种造型，并利用互联网碰触出更多的契机。满布尖锐铁刺的铁丝网，直观的发散着防护、警戒等信息，让人从视觉产生触觉的通感——疼痛感首当其冲。

美学原创是现代主义艺术的核心，当代艺术的实质是观念艺术，当然，观念的燃爆自然会驱动美学的创造。艾松曾有很多其它材质和美学趣味的雕塑作品，而且有“艺术家”之外的多种身份和才能。在这个物质材料层出不穷、争奇斗艳的时代，他十来年里执守着铁丝网这一材料，这反射着他的认知、立场，以及后果。

在当代人的日常生活经验里，铁丝网因随处可见而感知疲劳。选择铁丝网，就是选择了和大多数人再次确认常识——错误往往都不是不识高深，而是不识常识。但常识又太容易让人轻视了，正如铁丝网的信息太一目了然了。而且，在图像过剩的时代，只要在互联网上检索就能发现：运用铁丝网这一材料的艺术家，不只艾松一人。于是，艾松走了一条很不讨巧的路，比起被赞赏，他更容易被视为平庸——认知和美学方面的平庸——因为很多人认为自己已充分消化认知和美学方面的常识。

但另一方面，如果冷硬的现实境况长年不变，很多理应如此的常识会被质疑乃至摒弃。越是这样，选择坚信常识的难度就越高。在一个表皮频繁刷新、结构长期不变的时段，紫醉金迷让多少自诩不凡的俗人忘乎所以，坚信常识者把自己的希望诉诸未来，希望有一天能接收到未来的回声，或远或近。

艾松手工制作的这些人像，既由铁丝网成型，又被铁丝网限定。威慑肉身的铁刺形成了人像后，又让人像自身有了铁硬、尖锐的质感。铁、冰、灵、肉等彼此对立或叠加的意味，化合出复杂的张力。这些人像的原型，有些是他的朋友，有些是通过互联网相识但从未见面，三教九流都有，赫赫有名或籍籍无名。相同的材料和手法，让这些气质和禀赋迥异、甚至互不知晓的个体们，在共同的境况中遭遇彼此。

从铁丝网出发，艾松的言说沉重缓慢的延展着，这些言说的初衷，是为了表达自己的现场经验。“艺术家”首先是人，在自己的生存处境中体会到的具体问题，和社会背景、历史脉络等的关系是什么？艾松在这个顺藤摸瓜的过程中，间歇性的有感而发。在不断的经验和表达过程中，他自己的认知系统在浮华的语境中也逐渐成型、浮出水面。

对他来说，畅所欲言是首要的，美学的自然朴实高于浮华矫饰，没必要“为赋新词强说愁”；表达时的准确如同坚硬磐石，巧妙则是无需强求的华彩，不应“以辞害意”。铁丝网和他的认知、趣味契合，他所关注的问题持续存在，于是，把他这些年的作品连缀起来后，路径清晰：他在不断的通过铁丝网来做出个人判断，确认个体和群体、观念与秩序中的症候。

艺术、美学等概念，在当代艺术中获得前所未有的解放。如果不把销售价格作为判断艺术作品价值的唯一标准，作为多种可能性的聚合体，作品在形成的过程中就已吸收和释放着信息，完成后离开了艺术家的掌握，更是随机叩门的。艾松的这些作品，已经达到的实效是什么？尚且欠缺的是什么？作为艺术家，他需要自信坚持的是什么？需要补足、升级的是什么？这些问题，是在表达的过程中产生的，随着社会现场的起伏而流变着，远远没有尘埃落定。

2020年1月20日，当艾松正在寂静苍茫的冰天雪地里忙碌取冰、制砖、搭墙、砸墙时，媒体在这一天公布的新型冠状病毒（被命名为2019-nCoV）疫情的严重程度，瞬间吸引了巨量个体们的注意力。冥冥中的天意不可测度，只有知道我们从哪里来，才能知道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艾松用铁丝、铁刺清晰划分出的轮廓内部，多种生命意志较量不息；轮廓外部，是浩瀚宇宙。被铁丝网锁定、被冰墙封冻的象征性的灵魂们，在苍穹下如微尘般渺小，晶莹剔透的沐浴着天光。

2020年2月2日于北京

作者：杜曦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