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之画

文/何多苓

       四月，我在龙美术馆的个展即将开幕。九年前，我在上海博物馆有一个同样规模的展览。那一次是欧阳江河策展，这一次由朱朱策展。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诗人。这不是巧合。千头万绪，让我从诗歌说起吧。

艺术家何多苓在工作室

       1984年，我第一次去美国访问。我的房东送我一本书，是美国诗人罗宾逊·杰佛斯（Robinson Jeffers)的诗集。书很精美，以美国摄影家温斯顿(Edward Weston)的黑白照片为插图。书是早已失踪——我的历史文献都被我丢得差不多了——印象还在，那些照片都是美国西部风景，尤其是荒凉的海岸线。这就和该诗人有关系了。杰佛斯写道：如果要我杀鹰，我宁可杀人……难道他如此仇恨人类？其实，他是仇恨人类对自然的侵犯。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他隐居在美国西海岸的一座小石屋里，再也不和人来往。如果在现在，他算一个环保诗人。必须承认，他的诗曾经对我影响很大。可能，因为我也曾隐居在一个偏僻的山区；和他不一样，那不是我自己的选择。一样的是离群索居，穹顶之下，他面对大海，我面对群山，都是苍凉而沉默的景象，这景象在我心中历经十年，挥之不去。所以，当我看到如下诗句：“灰色的钢，点缀着云影/吸收了黄昏最后的余辉”，我的神往，也就不奇怪了。还有对鹰的崇拜：

        经历过多少次地震，多少代
        暴风雨留下了签名：
        岩顶
        栖落一只鹰。

何多苓 ，近黄昏No.5 

200x300cm，布面油画，2020年

       后来，我把这个意向，画进《青春》那幅画……现在应该说说我为什么曾经如此受诗歌的影响。诗之于我，不再是文字。它是图像，当我读诗的时候，一幅幅图像展现，挥之不去。这也许能够说明，为什么我没成为诗人……

何多苓，春风已经苏醒

​95x129cm，布面油画，1982年

       也许我是一个诗人，但为图像所迷惑。古人说诗画合一，可能我也算一个例子；至少我致力于此：把诗歌引发的图像记下来（当时还算年轻）。其实早在读到杰佛斯以前，我就画了《春风已经苏醒》。标题即诗，为舒伯特《慕春》的首句。这首歌载于《外国民歌200首》(1958年），我早就烂熟于心，学画以后，一直想为之寻找一个画面。不知古人是先有诗还是先有画，反正在一段时期中我是前者。杰佛斯的时期过去了——毕竟他太极端，像个环保纳粹。我又迷上其他诗人。如上所述，对他们的阅读催生了一系列画面。比如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二十座雪山之中，唯一在动的/是黑鸟的眼睛”——如此震撼的画面，我最后选择了《乌鸦是美丽的》。雪山换成一个女人，一只乌鸦飞过。我也不知道含义是什么——对于我来说，那即是诗。

何多苓，乌鸦是美丽的 

89.8x70cm，布面油画 ，1988年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记录了好些诗歌引发的画面。《小翟》，来自于《静安庄》：“昨天巨大的风声似乎了解一切/不要容纳黑树”。《偷走的孩子》，来自叶芝(Butler Years)的同名诗：“跟我来/人间的孩子/这个世界哭声太多，你不懂”。应该提到，这两幅画都以翟永明的个人形象——成年和幼年——为视觉符号。静安庄那棵树的影子投射在她身上；她从小就有的幽深的眼神，注视着叶芝笔下的那个世界；后来，在512留下的现场，这个眼神变成了惊恐——在我看到的废墟上，叶芝的诗句挥之不去。对我来说，它翱翔在废墟之上的黑影比现实的画面更有力。

何多苓，小翟

167.5cm×110cm，布面油画，1987年

        《带阁楼的房子》在我的历史上是个异类。它来自契珂夫，我在和罗宾逊·杰佛斯同处一个天穹下的遥远年代就阅读过并记住了。在近年来的《俄罗斯森林》系列中，我把契珂夫的肖像命名为《夜莺》。夜莺的声音不同于鹰那样尖利；它微弱而优美，如欧阳江河所说，它更适合于青春期。它本应更早出现，但让位于更强悍的鹰的英雄主义——“这是一个象征/众多崇高悲壮的思想在其中/注视着自己的眼睛”（杰佛斯：《岩与鹰》）。象征，这是个关键词，对于我来说具有终生的魅力——这就是诗歌和音乐，前者似乎都是病句，但说出一切；后者有声音而又沉默：锦瑟无端五十弦……

何多苓，带阁楼的房子 系列 

​40x40cm，全套44幅，纸本油画，1986年

何多苓，俄罗斯森林（青铜时代）肖斯塔科维奇·等待

150x200cm，布面油画，2016年

       现在，杰佛斯的诗句已经不能再打动我。但诗歌仍然激起画面，尽管已经不知道是谁的诗歌。英雄主义和激情总要过去，一切终将沉寂于《带阁楼的房子》的最后一问：

       米修斯，你在哪儿？

【展览信息】

何多苓个展“草·色”

艺术家

何多苓

策展人

朱朱

展期

2021.4.25—2021.6.20

展览地址

龙美术馆（西岸馆）第一展厅

上海徐汇区龙腾大道3398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