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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周的《东庄图》画了什么？除了一个概括性的“东城”之外，沈周还绘制了至少20处景点。对这些景点的描绘不仅提供了东庄本身的某些信息，还流露出沈周作为一个绘画者和观察者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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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律格在讨论文徵明的《拙政园记》时，曾经提出观察者的视角问题，他认为虽然观看视角不是很稳定，但无论在社会意义上还是身体意义上，文章的写作者和观察者都是站在园林内部。但在绘画里，视角就不一定在内部，而且观察的位置也容易识别。在《东庄图》里，大致可以区分出三种观看视角:自庄外看庄内；自庄内看庄外；以及庄院内部的特写，目光不触及园林之外。先说庄院内部的特写，这种情况最多，以现存册的编号顺序排列，第三开《拙修庵》、第五开《朱樱径》、第八开《果林》、第十开《桑州》、第十三开《南港》、第十四开《曲池》、第十五开《折桂桥》、第十六开《稻哇》、第十七开《耕息轩》、第十八开《续古堂》、第十九开《鹤洞》、第二十一开《知乐亭》，共有十二幅。这些景点都位于东庄内部，画家或者以俯视视角从上而下地观察，只描绘地上景致；或者描绘园林中某一座建筑，两者都不涉园林之外的景象，观察者/画家的立足点和观看对象都在园林之内。
自庄外看庄内的画作有第二开《西溪》、第四开《北港》、第七开《艇子浜》、第十二开《菱濠》，共有四件。东庄的特点是四面环水，这几处景点恰好都位于水边，大约是为了更好地呈现这一特征，沈周站在庄园之外来观察和描绘，用水流间隔出两岸，其中一边有东庄风景（如竹林）以及东庄建筑（房舍），而另一边只画出低缓起伏的地面和少许植物。自庄内看向庄外的也有四幅，分别是第六开《麦山》、第九开《振衣冈》、第十一开《全真馆》、第十八开《竹田》。“麦山”位于东庄的东部，与菱濠相近，沈周画出一处台地，上有麦田，远处则一片空无，以这种方式暗示出东庄的边界。而在《振衣冈》《竹田》和《全真馆》里，沈周就采取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处理方式，在三处景致的远处，画出层层叠叠的山。
如前文所言，东庄位于苏州相门与葑门之间的城墙脚下，占地六十亩，以田地为主。视野所及，不能出东城城墙之外。苏州地势平缓，城外也没有崇山峻岭，站在城市之内，无论如何看不到真正意义上的山峦。邵宝（1460-1527）在《匏翁东庄杂咏》之《东城》里亦写道:邵宝是无锡人，可能曾去苏州拜访过吴宽。所谓“隐然见东城，不见东山胜” 或许只是一种修辞，意即东城亦佳，不必非有东。这也可以看出，从东庄往东看不到“山”是无疑的。沈周画出不存在的远山，只能是有意识地创造，用错落起伏的山峦营造某种自然悠远的氛围。以《振衣冈》为例，此间应为东庄最高处，大概高过吴宽家的院墙，但也不会比城墙更高。明代苏州城墙的高度是“二丈三尺”，城上女墙又高“六尺”，合起来就应该是二丈九尺，按明尺转换过来，大约是9.28米。振衣冈的高度应该不会超过9米。如此看来沈周画中的振衣冈虽作山形，但在体量上并没有太过夸大，大约是山冈下两株树的高度。一位文士在山上向右遥望他面向的可能是东方，也就是城墙的方位。在他身前身后，沈周都用淡淡的蓝色染出连绵的山头，间或有奇峰突起，一直延伸到画面两侧之外。现实中的苏州东城墙并没有在画中出现，取而代之的是现实中不存在的重峦叠嶂，这些虚构的远山令作品增添许多意境，画中那位文士仿佛正于群山环绕的最高处静居独处，怀天地之悠悠。在振衣冈上凭空画出山峦，或许不完全是出于沈周的个人趣味，而是在吴宽授意下有意为之。吴宽拥有的《东庄图》不止一套，王世贞说他曾经看到过一套由十三开册页构成的《东庄图》，作者还是沈周。此外，有可能和李东阳一样没有亲临东庄的石（1464-1528）也曾为吴宽作过《题吴匏翁东庄诸景二十首》，诗名里的“题”字表明，这组诗更可能是在一套“东庄诸景”图上的题诗，而非来自面对实景的感受。这“东庄二十景”依次是:东城、菱濠、南港、北港、双井、方田、果林、曲池、桑洲、振衣、朱径、鹤峒、芝丘、艇子浜、折桂桥、白云馆、知乐亭、耕息轩、续古堂、拙修庵。从画幅数量和景物名目就可以判断出这是存世的沈周《东庄图》之外的另一套册页，作者不详。但在《振衣冈》的描绘上，这套册页所绘的内容却与沈周的颇为相似:石珤在振衣冈上能够西望“青山”，大约所题图画也与沈周画里的振衣冈相仿，在画面背景或边缘处出现了远山，也只有远山才使人有“西望青山”却觉“小”的效果。这座在西方出现的“青山”只能是画家添加上去的，而在不同的《振衣冈》图里都出现了并不存在的山水，可能表达的恰恰是吴宽对于能够在东庄里看到“青山”的渴望。无论出于何种意愿，画家运用他于画中“造物”的特权，凭空描绘出东庄绝不能出现的山水。在城市之中，为农田环绕的一处庄园在沈周笔下仿若世外桃源，宁静、安详与悠远。如果套用西方艺术史术语，我们可以视之为画家与赞助人协作的产物。而笔者更相信，画中这些不存在的山水，是明代文人雅士面对园林时的共同期待，一如园林在明代的别称:“城市山林”。园林在明代开始成为文人绘画的主题，而园林又常在城市之内，至少就苏州而言，明、清两代的大半园林都位于城中。描绘这类城市内的园林就要面对一个问题既要点明园林与城市的关系，又要让它看起来像是一座“山林”。在沈周《东庄图里》，“东城”具有特别的纪念性和象征意味，被格外突出地描绘出来。而在后继者文徵明那里，“城市”就由房舍树木之前或之后的一段城墙来表达这段城墙与其说是对实景的描绘，不如说是象征着一个抽象化的城市，既象征了城市，又将城市的繁华喧嚣遮挡在这堵墙壁之后，反衬出城市里最不具有城市特征的“城市”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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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月雅书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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