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几十年寂寞中的摸索积淀，雕塑家章华的作品不仅在技术层面已经相当成熟，风格、神韵、内涵也达到很高的境界，许多作品被国内外博物馆、美术馆和其他文化教育机构收藏展示，不少作品成为一些城市的重要地标。章华先生作品的精神意蕴有三个鲜明的特点，即百姓人生、世俗人生、诗意人生；实现这一精神意蕴的基本技术手段就是线条。解读章华先生的作品，这应该是一个路径。

构成章华艺术观的一个重要支点是他的平民意识和平等观念。人们在生活中三六九等的现实存在，都被他过滤掉了，他平静地舍弃了古往今来被雕塑家钟情的大人物，温情地将自己的目光投注到普通百姓及他们的日常生活上。他的作品题材丰富多彩，但构成这种多彩性的都是各行各业的普通人，如沉醉于编花篮的小孩儿，骑自行车漫游郊野的市民小家庭，弹拨琴弦的年轻乐手，闲坐海边感受海风的少女，与孙女儿和小狗相依为命的空巢老人……一部中外雕塑史，基本上是神仙帝王、英雄豪杰的图像史。这些作品在赞美和肯定帝王英雄历史功业的同时，也强化了英雄创造历史、主宰世界的价值观，在放大乃至神化英雄的另一面，则是对普通民众的漠视和矮化。雕塑题材走向平民百姓，打破精英人物对题材的垄断，将民主平等的价值观延伸到雕塑领域，并不是章华先生的首创，却是他艺术创作的主旋律、主基调。

在题材平民化的过程中，章华先生比其他艺术家走得更远却没有走偏。他并没有以随随便便的态度、随心所欲的方式对待自己手中的平民题材，相反，他对进入他视野和作品中的百姓始终满怀情意和敬意。随着“当代艺术”概念在中国艺术界的逐渐普及，不少雕塑家也将目光瞄准了“小人物”，但他们对自己手中的“小人物”却做了未必恰当的处理，出自他们手下的不少百姓形象都是愚钝、麻木、猥琐的，甚至是卑下、丑陋、恐怖的。当然不能否定此类作品的意义，质疑、调侃、嘲讽也有存在的理由，也有认识、批评、警世等方面的积极意义，但我对此类作品的评价一向持谨慎态度。每个人都有缺点甚至缺陷，他们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缺陷进入艺术家的视野和作品，但他们可能并不愿意自己的缺陷被变形放大，不愿意自己被剥个精光以后“游街”示众，不愿意自己的肠肠肚肚、汤汤水水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不愿意被艺术家们居高临下地嘲弄。作为普通百姓（其实也不止是百姓），他们在实际生活中往往得不到应有的尊严，但他们至少有获得尊严的主观诉求，所以他们愿意以更体面、更正面的方式出现在艺术家的作品中。章华先生的作品满足了他们的这一需求，人们能够从他的作品中感受到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尊严，感受到底层生活的温暖和欢快，他们的精神能够通过他的作品得到展示和伸张。

《天籁之音》220cm×410cm×253cm 不锈钢铸造 2016年

作为生活态度、艺术态度在技巧上的一个表现，章华先生特别注意线条的运用。传统的雕塑作品特别讲究人体结构的均衡，通常都是“标准”的美男美女，各方面都合乎规范。为了如实地表现出这种均衡，达芬奇亲自解剖过大量尸体。罗丹也把“听从自然”作为雕塑创作的最高原则。这也应该是章华先生遵从的一个原则。但任何自然都是人们主观感受中的自然，都是人们眼有所视、心有所感的自然，完全客观的自然是不存在的。为了充分表达他的主观意图、他的感情和情绪，章华先生总体上遵循的是写实主义原则，但在局部上、细节上、技术上，又无意被写实主义所束缚，往往有意识地改变人体结构的比例关系，将人体特别是四肢、腰身和脖子拉长、变细，使其尽情舒展延伸，产生了向未来、向梦想、向自由、向高度和广度冲击飞升的精神力量，充分发挥了线条在表情达意中的作用。不论是闲坐海边沉思的女子、操琴演奏的乐手，还是专心致志的舞者，呈现的都是修长、超拔的状态，修长的线条使整个机体充满跃然飞升的流动感、生气勃勃的韵律感，突出了主人公的优雅和高贵。

对于一个成熟的艺术家来讲，线条的表现力是无穷的。不锈钢雕塑《鹤》是章华先生早在二十多年前创作的早期作品，但他驾驭和运用线条的深厚功力，已经得到了初步的展示。作品中鹤的造型被高度抽象了，所有的组织器官都成了线条，但在简洁的线条中，鹤寻觅食物、梳理羽毛、高歌欢叫、翩翩起舞的动作都表现得相当传神。观赏这件作品，我们似乎隐隐约约听到了鹤们吃饱喝足后欢快的鸣叫。在这里，鹤已经不是猎手们眼中的猎杀对象，不是食客们的盘中美味，而是与人类共生、共乐的灵性生命。作品《乐章》中的线条魅力，主要则在于它对韵律美的挖掘上。年轻的乐者双臂、双手自然配合，全神贯注地弹拨着大提琴的琴弦，从指间倾泄而出的旋律，与人体脉动的旋律、与春夏秋冬更替的旋律、与日月江河山呼海啸的旋律，与万物萌芽生长复苏的节拍旋律同频共振，并在更高的形式上再现、概括、提纯，创造了比现实世界更美的音乐世界。面对这件作品的时候，我们更真切地体会到，雕塑是凝固的音乐，此处无声胜有声。

《芭蕾——倾诉》 238cm×126cm×136cm 青铜铸造 2016年

线条也创造动感。比如《芭蕾——倾诉》，随着演员热烈的飞旋回转，阵阵风势扑面而来。置身在这件作品前，人们似乎能感受到来自高天、荡涤飞尘的清风，风过处，馨香袅袅、余韵不绝；它似乎也是发自原野、沁人肺腑的轻风，温柔地透过每一个毛孔，浸入心田，浸润着人们的肌肤器官。芭蕾的力、美、柔，便这样由作品中的小女子传递给受众了。《芭蕾——魅力》的主人公，照例是体型特别是腿部被拉长的芭蕾美少女。她身段高挑，脸色沉静，脚尖支地，双臂自然下垂。她显然正在蓄势待发，随着音乐的旋律，跳一曲春天的芭蕾。这是惊世骇俗的一跳，搅动了安眠的花卉，唤醒了沉睡的大地，跳出了纯真韵味，跳出了青春无悔。追随着创作者的造型画面，我们从静态的直观中体会了动态舞姿的魅力。《芭蕾——芳华》则突出了舞者挺拔有力的脚尖、秀丽修长的指尖，以及圆润的臂环、胸部、臀部，形成一幅和谐的几何图案，从而完成了形式美的构建。在此基础上，通过舞者遥望蓝天的姿态、迷醉投入的表情，表达了畅想青春、憧憬未来的情节美的营造，实现了形式美与内容美的统一。雕塑家在致力于题材世俗化、民间化、公共化的同时，也致力于对“诗意”的营造和表达，致力于作品的轻灵、俏美、浪漫，并产生了积极效果。

《听妈妈讲故事》 89×51×59cm 青铜铸造 2015年

艺术家各有自己的追求。有的专注于高大上的纪念性主题性创作，有的沉迷于干预生活、批评现实的观念性创作，有的在材料、造型、语言的各种探索中证明自己的价值，所有这些艺术实践都有其存在的理由和意义。但我更看好章华先生以写实性语言为基本风格、以世俗化题材为基本取向、着力表现普通百姓诗意生活的艺术路径。他谨慎地与呈现观念、传达意义的当代雕塑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继承了传统雕塑“讲故事”的取向，通过讲故事使作品与普通人建立了稳定的联系，但又给他讲的“故事”注入了新的内涵——他基本不讲主题恢宏的大故事，他乐于讲述的是我们身边的小故事、关注的是小人物、传递的是小感情。他的作品意义之“大”，恰恰就是由这些“小”构建起来的。他的作品是对生活的再发现，使我们从另外一个角度感受到人生的魅力。

《畅想》 156cm×145cm×260cm 青铜铸造 2015年

在创作理念上，章华先生是一个坚定的现实主义者，但他的现实主义是以理想主义、浪漫主义作为支点的现实主义。比如对女性形象的塑造。他创作的女性大都是年轻、自信、气质高贵的，他把现实生活中的女性作了艺术的提纯，将失望遗憾转化成了希冀期望，过滤掉了她们身上的世故气息，留下了她们的美丽、优雅，并凝固为一种艺术形象。

品鉴章华先生的作品，总会想起不久前看过的电视连续剧《人世间》。这是一部赞美人伦亲情、邻里友爱、世俗温暖的“百姓史诗”，引起了广泛共鸣。一定意义上讲，章华作品就是雕塑版的“人世间”。

（作者为原军事博物馆副馆长）

作者：齐忠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