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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韵渗化、笔机神质的“王家样”

  现代水墨作为一种艺术现象,是在当代文化思潮的深刻影响下产生的。现代水墨画家在新的文化范畴进行思考和探索,使他们获得在新的美学领域的学术环境和文化空间,以证明他们与传统水墨系统不同的立场和方位。尽管现代水墨画家并不想阻断继续向积淀深厚的传统水墨投去眷恋的目光,但是他们更想以自己迥然不同的形态,对传统水墨程式语言进行颠覆、解构和重建,在文化语义上进行建设性的变革,把视线从过去引向当下和未来,引向现代和后现代。王伟中就是其中极具代表性的画家之一。他的水墨作品以人物为主,被赋予一种高洁清纯的审美情趣,从中透出文心内美的气韵和雅逸恬淡的现代审美情致。这些作品从纵向方面看,自然与逾越千年的中国绘画传统相对接;而在横向方面,则是跨越传统、跨越形式,运用极具个性化的形态和语言,通过变革和创新来体现时代的审美精神。

  伟中的水墨人物,系由中国传统大写意演变而来,淋漓空灵,清旷高逸,氲郁清丽,与徐渭的“不求形似求生韵”,“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出自同一机杼。他笔下的人物多为清纯佳丽,尽管不似写实工笔的自然主义描摹,不作精确的细节刻画,但他所传递出的人物神态气韵、情感心性,却分明让人感受到《诗经》中所描述的清丽少女的唯美情致:“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在笔法上,他从传统水墨没骨法中汲取滋养,于朦胧氤氲中聚散有致;在造型上,既采用了光影处理以糅合西方绘画三维空间效果,而在背景处理上却仍呈现出中国绘画二维装饰性的平面效果;在构成上,不仅显示了对外在“经营位置”和“置陈布势”上的独到见解,而且又能在突兀中追求和谐,表现出内在涌动的生命精神,形成画面生气灵动、腾跃飞扬的势能张力。在此基础上,他更融入了当代造型、构成空间元素,尤其强调“水韵”元素的表现力,来突出一种淡雅朦胧的艺术感觉。

  伟中的这种以大面积的没骨式的色彩渲染的水晕墨章,来表现唯美和谐的人物形态,显示了他将传统纯正的“水韵”笔墨精神准确地演绎到现代表现上来的非凡驾驭能力。他的笔墨极其纯净清雅、浸润逸淡,得心应手地营造出一种如杜工部所说的“元气淋漓幛犹湿”的审美意境。他以一种独特的用水技巧,借助水墨泼洒渲染所形成的韵致,将人物的灵性植入宣纸之中。正如黄宾虹所说:“自古画者筑基于笔,建勋于墨,而使笔墨之变化于无穷者,在水耳。”“画重苍润,苍是笔力,润是墨影,笔墨功深,气韵生动。”伟中正是在这种水墨韵章的形式语言的张力中,获得了他个性张扬的言说方式在审美意义上的深度,在“满纸烟云,元气鸿蒙”的画面上,呈现出一种流畅透亮而又幽眇朦胧的近于“半透明”的意象。这种所谓的“半透明”,不仅是在赋予人物以轻柔薄纱般的形式美感或图像意义上的样式概念,更是从意象的深邃性出发所建立的美学品格。这种“半透明”的“渗化”之妙,不仅是在视觉体验中的“力透纸背”,拓展了人们的艺术视野,而且更是被赋予了精神的意蕴,犹如由生命流荡而成,深含着回归人性本原的深意。

  综观伟中作品,隐隐然都有着绰约多姿、长袖善舞般的柔韧极细的“游丝描”线条统领形象,驾驭全局。正如西晋杨泉所言,是“众巧百态,无尽不奇。宛转翻覆,如丝相持。”这些线条看似细柔,实质遒劲有力,犹如行云流水,圆融无碍,顺势而为,富有韵律感。他以悬腕运用中锋而大气若定、一笔贯之的绵长线条,在潇洒流转中显现出非凡骨力和过硬功底,达到了笔机和神质的高度契合。即如宗白华所说:是“飞动姿态之节奏和韵律的表现,就是用线纹表达出来的物的骨气。”伟中的线条,既是感性的、形式的,又是精神的。他成倍地放大了线造型的结构功能和运行力度,这些线条事实上已超越了自然物象的表面形态,而直抵内在构成的本质,成为他情感和精神的迹化。这些线条所唤起的审美情感具有一种深邃的潜在意识,使画面空间充溢着生命的美感,成为一个个意境深远、气韵生动的精神空间。这让人联想起武宗元《八十七神仙图卷》中天衣飞动、玉佩铿锵的神仙行列;李公麟《维摩诘演教图》中褒衣博带、长髯垂胸的修道老者。与之相比,伟中的线条不仅具有勾画轮廓的功能,而且从中脱颖而出,不仅“立象”,而且“写意”,以深厚的内心品格的修炼和自然而然的流露,尽显绘画即为“心画”的本质,从而更提高了线条的审美层次,赋予了高度形式美感的丰富内涵,提供了自由驰骋的广阔空间,使线条成为他作品的一大审美要素,具有独立而又独特的审美价值。

  中国水墨画在其千余年白云苍狗的流变过程中,流派风格和笔墨体系纷呈迭起,各擅胜场,犹如百川之汇入大海。而在当下多向性的自由开放的创作语境下,更给予水墨画以向外延伸和拓展的巨大的创新空间。伟中的当代水墨从传统笔墨体系的程式、章法中发掘新因素,追求新变化,在文化学养深厚底蕴的支撑下,最终构建了他个性鲜明的笔墨体系,以他的元气淋漓、混茫圆融的“半透明”的形象呈现,飞动流转、“如丝相持”的线条特征,形成了他独具特色的“王家样”。这里所说的“王家样”,还不尽然是如“曹衣出水”的“曹家样”和“吴带当风”的“吴家样”多以衣纹画法为指称的风格特征,而是以其构成、设色、用笔等外部特征和格调、气韵、意境等内在蕴藉所形成的整体风格的独特个性样式。正如黄宾虹所说:“分明是笔,笔力有气。融洽是墨,墨彩有韵。”又如唐人张怀瓘所说:“以筋骨立形,以神情润色,灵变虽常,务于飞动。”伟中正是在对传统的传承和变革中营构出自己全新的绘画语言,在激情和灵感的燃烧中,将外部和内部的各种构成因素融于一炉,加以熔铸提炼,形成自己的风貌,烙上“王家样”的印记。

  在伟中三十余年的艺术生涯中,他从不满足于已有的成就,不断开拓前行。他的早期人物画作品,注重于在突出笔墨自身表现价值的同时,表现现代人的特殊精神状态和生存状态。他在笔法处理上强调肌理、墨渍等元素,他以大面积的没骨式的墨色点染勾勒,来表现对象的结构的形态,使造型呈现笔墨化,笔意纵横,墨味盎然,浑厚华滋,显示了他将传统纯正的笔墨精神准确地演绎到现代表现上来的气魄和功力。他当下的水墨与他早期的作品尽管在语言形式上拉开了距离,突显出更加迥异于他人的鲜明个性,但在对当代审美精神内在意蕴的深度发掘以及对水墨现代性的解读和思考上则是一脉相承的。伟中虽然去国多年,但在异域他乡却始终能够保持良好的创作心态,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又使他的创作能够与现实的关系常处于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在他的作品中的“即”,使他处于一种“在场”的感觉,能够用自己的心灵和内在的激情,主观而真切地感受到当代社会条件下人的处境,特别是人的憧憬、欲望等的心理意绪;而“离”则又可以使他沉静客观地,从本质上、艺术本体上表达出他对现实的独立思考,完成水墨语言对现实的介入和与当下文化的接轨,给当代水墨发展注入新的活力。

  布德尔曾经说过:“激动若狂的人,心灵颤栗的人,不甘寂寞的人,不断进取的人,沉思默想的人,对自己的作品不断地怀疑和否定,不断地复兴创新的人,他们才是最好的艺术创造者。”伟中正是这样的人。他倾注自己的血气才情,发现真实的自我,生意滔滔,精神四溢,打开创造的闸门,以他别开生面的对水墨的变异和创新,接受人们全新的艺术期待。他前面的路还很长,正有待于他继续孤独地默默耕耘,艰难坎坷地跋涉前行。由此,忽然想起现代派诗人戴望舒的一首题为《乐园鸟》的小诗:“飞着,飞着,春,夏,秋,冬/昼,夜,没有休止/华羽的乐园鸟/这是幸福的云游呢/还是永远的苦役?”是的,已经飞越大洋去到异国的伟中,无论是“幸福的云游”,还是“永远的苦役”,作为一个现代水墨画家来说,这都是他个人的自觉选择,只是为了最终能够寻觅到让自己的生命得以寄托,情感得以抚慰,艺术理想得以实现,灵魂得以栖息的精神乐园,付出任何代价,我坚信他一定是在所不惜的。

癸巳早春时节于上海系云书屋

作者:龚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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