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斯塔夫·克里姆特的作品在中国流传开来，当是1979年以后的事情。
　　那年秋末冬初，央美油画系的李化吉先生带来了克里姆特的画册，大家都是头一回听说克里姆特，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油画，都觉得新鲜，觉得好看。李化吉说，他属于维也纳的分离画派，活跃于十九、二十世纪之交。于是大家强烈呼吁李先生做讲座，我画的招贴，题目就是克里姆特与油画装饰风，记得李先生去专门找了他在新闻单位的朋友帮忙翻译，把这本画册的文字大意给全部“捋”了一遍，讲座十分轰动，影响迅速波及到央美周边，几年以后出现了几位专门发展这种风格的年轻作者，在全国的展览上很出跳。
　　上个星期在书店里转，见到两本克里姆特的新画册，一本是研究他的风景画，另一本是维也纳博物馆中他的作品收藏。后者收录的创作草图和素材手稿、素描和速写不少，也有些局部，放大出来很有意思。
　　事实上，1990年代以后在国内，克里姆特已经渐渐淡出焦点，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刺激的信息，留在印象里的克里姆特仿佛比较“行”了，艳俗可人的一路。其实，如今再看他的画，既不是当年七八十年代那么新颖新奇，也并非后来以为的那么媚俗浅薄和做作。
　　克里姆特实在是一把好手。看他照片上的样子，粗壮的身体披着蓝色斗篷，一头蓬着的卷发、机智而质朴的小眼睛、不加修饰的络腮胡子，真像个农民，像个农民工、匠人。气质态度上，其实坦诚就好。工匠怎么了？干嘛非得假装成“学者型”假深沉？何况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想法。
　　我看，克里姆特的画就不假装，喜欢什么就把那点喜欢给画出来，千方百计给画出来。他不掩饰自己的“能”以至“巧”。当然，不掩饰也不等于卖弄技能，克里姆特终归还是喜欢人生、喜欢性爱、喜欢活生生的人物和那些景物的勃勃生机，这些对于生命对于大自然的一片热诚，就把他手头上的“能”和“巧”给充实起来了，这是克里姆特的真可爱的灵魂，是他“炫”的外表之下质朴的、可谓明心见性的动人之处。从他赞美生命赞美大自然的主旨来看，他的装饰手法的华美艳丽，其实恰恰切题，恰恰是他直言的坦诚。在他一片深情的画面上，我们甚至可以感到，一旦他用他多彩的画笔把某个肖像的灵魂给再现出来；一旦他把某处风景的意蕴给抒写出来，他的得意忘形、他的快感、他的赤裸裸的心，都跃然画布之上触目皆是处处感人。
　　能感到他行笔不会很慢，速度随心，随直接的感受。是感受在引导他的画笔，他追随感性的直觉。无论是“重大主题”，如《医学》、《哲学》或者《贝多芬第九》，也无论是《接吻》或者肖像、风景，他并不企图图解理性的教义，也不企图用画面诠释逻辑命题。他在开开心心地作画，画那些女人、那些男人，他是如此陶醉！
　　他大量的速写人物十分精彩，寥寥几笔就已一语中的。仅仅勾出外轮廓的大骨架，那人物的传神肖似、幽默风趣，就全部孕育其中，包括未来油画上的装饰性色块布局，都已经呼之欲出了。所谓造型的“整”、“整体感”，就是在还没有五官细节前，人物的神韵风采、动态比例，什么都已经在里面了。
　　我们的教学当中，有所谓反对“教风格”一说，主张“教基本规律”，反对各种风格的干扰。听上去蛮有道理，但实际上恰恰架空了对基本规律的领悟和传承，谁能离开风格呢？哪怕举出一个“无风格教学”的例子？实践上，二者无法割裂开来。
　　克里姆特的风格就深深的植根于他的眼睛，植根于他的心灵、他的呼吸。他眼里的世界正是他画出来的样子--他所见到的有意思的、有趣的、好看的、耐人寻味的世界，就是他画面上的样子--所见如此！所以，他一点也不纠结。他并不是先看见写实的素材，并不是把写实的素材给“处理成”装饰性的画面，也就是说，他不是在给平凡无味的视觉素材添油加醋、压扁拽长、改头换面，不是的！他和梵高、马蒂斯以及许许多多好的艺术家，都是直接作画，画他们所看见的，他们作画的过程不是一个作假的过程，而是明心见性、直抒胸臆的过程。他们的眼睛和头脑是一个整体，所谓真宰上诉，妙笔生花。
　　新画册里有一件克里姆特30岁以前的作品，一米见方的水粉画《老城堡歌剧院的观众席》。画册放大了该画的许多局部，而且一一注明了画面中一百三十多位观众的姓名身份，真令人叹为观止！每个人物细节生动自然，有趣而耐看；整体布局严整宏伟，装饰感强。细节与整体之间彼此支撑，交相辉映，可见装饰与绘画性之间，本就是水乳交融、天然无间！只有画面正中的那盏枝型吊灯略显幼稚，不及其成熟期所画的道具物件来得老道大方。
　　在欧洲见过克里姆特的原作，色彩浓郁饱满，血性十足，是可信可感的色彩，是生猛而不单薄不贫弱的色彩。克里姆特的画甜是甜，俗是俗，但他真诚坦率，天才动人！不知他算不算“顶级”艺术家，但可以断定，他是一个真实的人，在我看来这比什么都重要。

戴士和 2013年6月24日

作者：戴士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