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作品的质量是有高低之分的，一件书法作品的价值也有贵贱之别，但一件书法作品的价值到底是如何决定的？这是困惑理论界的一个难题，也是作品定价中绕不过的一个难题。所以，书法作品的价值的确定，其理论意义和市场意义都不容小觑。

　　一、经典价值的成立

　　一件书法作品，一旦成为经典，它就获得了尊贵的身份，也即获得了无法估量的价值。经典与非经典，普通作品的区分也就拉开了距离。

　　但一件作品要成为经典并不容易。

　　首先，创造作品要有知名度，得到历史的认可，像书法史上的任何一件经典，都是一位著名的书家，得到社会的普遍认可。这里没有权力的因素，也没有金钱的贿赂。是自然而然成长起来的知名人物。任何杰出的书法家都是从凡俗中产生，他们凭借的是自身内在的学养和素质，倚仗的是超精湛的技艺，而绝非权力吹捧，或滥竽充数。民间有很多的书法家，他们的作品，或许也有相当的艺术性，但因为没有知名度，就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名人成名之前，他的作品价值低贱，但一旦成名，被视为典范，就身价倍增。

　　其次，要有时间的检验，历史是经典的最好试金石，时间是剥去虚假经典的最有力魔手。中国的书法，常常有权力参与其间，也常常有金钱从中作祟。因此，也常常有冒牌的经典。例如，明朝的台阁体书法家沈度，最得永乐帝的常识，誉之为“明朝王羲之”。然而，沈度最终也没有成为真正的王羲之第二，他的作品虽然至今还在，但不被视为经典。当时人人效仿的经典，经过历史大浪的洗刷，还其本来面目。所以，当今自称为大师，自封为经典的书法作品，可能在一个时期内炒作成现世经典，但不要多长时间，就无人问津，成为普通的商品。

　　第三，经典作品在形式上要有独创性，具有符号价值。这个符号，就是笔墨语言的符号。一件作品艺术性的了解，就在使用符号的运用上。艺术家的作品中的符号，不但有独特的用笔，独特的结体，其对墨色的选用，章法的运用都是有个性和创造性。凡因袭前人的笔墨程式，缺乏新颖艺术形式的作品，使不可能成为经典。

　　最后，成为经典的作品是艺术家的精神产品，融汇了他的激情和审美理解，是具有强烈审美感染力的艺术品。经典的审美价值是其所有价值中最为突出，也是最为重要的价值，但这个价值已变化成物质的线条和形象。这个意义不经欣赏是看不出的。作为一件艺术的商品，应具有交换价值，但经典的交换价值不是指金钱或货物的物与物的交换，而是指经典欣赏过程中，其内在的精神、情感，作用于欣赏者，从而达到欣赏者与作品的精神对话与交流，达到一种超越其理性的交换。易言之，一件经典作品，能够被欣赏并产生精神震撼作用的则可视为经典。如《祭侄稿》，用笔自然，不计工拙，固然符号价值极高，但它最为别的作品无法替换的，就是它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而这个感动，是被欣赏主体交换出来。

　　故一件艺术品，若无知音，便贱为白纸，而遇上知音，便立刻光彩照人，艺术品的无价也正在这里。

　　一件书法作品的价值并不等于它的价值，作品的定价牵扯到很多方面。

　　艺术品市场的运行机制中有三个基本要素：价格、供求和竞争。三者都缺一不可，又互相依存在市场经济中，书画市场运行机制作用的主要形式是价格。价格影响着供需关系，也影响着消费的规模，过高的价格，不但妨碍市场的发展，也导致市场竞争中弊端的丛生。而当前艺术品市场一个严重问题就是价格的离谱。

　　一件艺术品的价格是如何制定的？这是一个没有公式推定，也没有统一标准的难题。

　　一般产品的定价办法，通常为如下几种，一是成本导向定价法，产品的单价=单位产品总成本+单位产品目标利润，这是可以计算出来的成本。

　　二是需求导向定价法，书画的成本不好计算，就按市场需求水平制定价格。这需要预测市场需求。但消费者到底有多少需求也还是不好测，故全凭经验来估价。

　　三是竞争导向定价法。所谓随行看市是也。

　　四是以利润为导向定价法，一个拍卖公司，画廊，往往根据产品的赢利空间来定价，具有相当的随意性，与第三种定价法相近。

　　艺术品作为商品当然有他的生产成本，故有些学者采用此法。如《艺术经济通论》。书中对可行艺术生产的成本作了以下的推理：

　　“智力成本(受教育的总费用+积累艺术和社会阅历费用)+生活成本(一生所消费的生活资料的总和)+生产资料成本(画布和宣纸、画笔颜料、画室租赁等)+销售费用(宣传、展销)+其他。

　　如果他一生创作了十幅作品，假如作品的质量不变，每幅的售价不变，那么他的每幅作品的单位成本就是总成本与几幅画的成本之比。假如他所耗费的总成本为100万元，那么每幅画的单价成本是10万元。如果他一生创作20幅画，那么每幅画的成本就是五万元。”[1]

　　这个成本价格推算，可能就是根据马克思的生产价格理论作的套用。马克思的价值论，适用于一般的商品生产，但显然并不能解释独创性的书画的价格。该书的成本核算，全是依据无法测定的变量得出的，完全不适合艺术品生产的实际。故是行不通也不被认可的推测。

　　书画产品是独创性的艺术品，又是一次性很难重复制作的艺术品，它不遵守普通商品效用递减规律，也不由成本决定，所以应该另辟蹊径，重新考虑定价的策略。

　　首先值得考虑的艺术品(书画作品)的定价，与一个艺术家的知名度相关，知名度愈高，其价格也将愈高。这个知名度需作一下内涵的界定。这个知名度指的是艺术家作品的社会认可度，也包括作品的专业认可，即艺术价值得到认可。学术认可，即被学术界的相关专家认可，专业认可通常在艺术性层面对作品作肯定，学术认可则是指专家研究的成果肯定，使艺术认可提升到理论层面。如钱松喦画西部地区的黄土高原，用了一种特有的“黄土高原坡”，这是专家总结的，常有理论性。书法也一样，某一成熟的书法家，总有他个人的独创形成语言，可被专家们在学术上认可，就可作为评定艺术价值高低的一把尺。拍卖行的价格，主要根据艺术家的社会认可度来决定。1991年，全世界售价1000万美元以上的25幅珍贵作品，全部是美术史上名家的作品。如凡高、毕加索、雷诺阿等，将一个无名小卒的作品标价很高，肯定卖不掉。

　　第二，要考虑著名艺术家作品的存量和稀缺程度，像黄庭坚的《砥柱铭》属于稀世之宝，是唯一，没有可比性，这说明价格受艺术品配置理论的支配。物以稀为贵，适用于一切社会。

　　第三，根据顾客差别分别定价。对艺术品价值的认可度，与消费者的知识，审美趣味等因素有关。对不懂艺术的人来说，再好的艺术品也是废物，高价艺术品向有钱人、专业美术馆提供，而普通工薪阶层，则低价，薄利多销。

　　此外，即使是一个知名的书画家，在不同时期其作品的价值也是不同的，可以根据具体作品的品质，做出适当的调整。

　　当然，有资质的拍卖行，凭借其声誉，让消费者在一个公平的环境中竞拍，这也不失为一种有效的定价方法。

　　二、唐代的书法作品定价

　　中国古代的艺术交易很早就开始了，至唐代已有相当成熟的书画价格理论，这主要是张怀瓘和张彦远等著名理论家总结的。

　　张怀瓘的《书估》收入《历代书法论文选》，也载于唐代张彦远辑录的《书法要录》卷四。《书估》总结的书法价值的评估系统，十分全面且十分科学，即便对今天的书法定价也有很大的参考价值。下面是他的原文：

　　有好事公子，频纡雅顾，问及自古名书，颇为定其差等，曰：“可谓知书矣。”夫丹素异好，爱恶罕同。若鉴不圆通，则各守封执。是以世议纷糅，何不制其品格，豁彼疑心哉！且公子贵斯道也，感之，乃为其估。贵贱既辨，优劣了然。

　　因取世人易解，遂以王羲之为标准。如大王草书真字，一百五字乃敌一行行书，三行行书敌一行真正，偏帖则尔。至如《乐毅》、《黄庭》、《太师箴》、《画赞》、《累表》、《告誓》等，但得成篇，即为国宝，不可计以字数。或千或万，惟鉴别之精粗也。

　　近日有钟尚书绍京，亦为好事，不惜大费，破产求书，计用数百万贯钱，惟市得右军行书五纸，不能致真书一字。崔、张之迹，固乃寂寥矣。惟天府之内，仅有存焉。如小王书所贵合作者，若稿行之间有与合者，则逸气盖世，千古独立，家尊才可为其子弟尔。子敬年十五、六时，常白逸少云：“古之章草，未能宏逸，颇异诸体。今穷伪略之理，极草纵之致，不若稿行之间，于往法固殊。大人宜改体。”逸少笑而不答。及其业成之后，神用独超，天姿特秀。流便简易，志在惊奇。峻险高深，起自此子。然时有败累，不顾疵瑕，故减于右军行书之价。可谓子为神俊，父得灵和。父子真行，固为百代之楷法。

　　然文质相沿，立其三估；贵贱殊品，置其五等。三估者，篆、籀为上估，钟、张为中估，羲、献为下估。上估但有其象，盖无其迹；中估乃旷世奇迹，可贵可重。有购求者，宜悬之千金。

　　或时不尚书，薰莸同器，假如委诸衢路，犹可字价千金。其杜度、崔瑗，可与伯英价等，然志乃尤古，力亦微大，惟妍媚不逮于张芝。卫瓘可与张为弟，索靖则雄逸过之。且如右军，真书妙极，又人间切须，是以价齐中估。古远世稀，非无降差。崔、张，玉也；逸少，金也。大贾则贵其玉，小商乃重其金。肤浅之人，多任其耳，但以王书为最，真、草一概，略无差殊，岂悟右军之书，自有五等。

　　黄帝史、周宣史、钟繇、张芝、王羲之、崔瑗、卫瓘、索靖、王献之为一等，蔡邕、张昶、荀勖、皇象、韦诞、钟会等为二等；曹喜等以上四十三人三等；王僧虔羊欣等二十九人为四等；僧智永、虞世南、褚遂良等九人为五等。

　　这一段文字历来不被重视，实是古代书法作品定价的最好举例，可视为张怀瓘对价格理论的贡献。

　　这篇文字对古代作品的定价，作了周密的思考，提出了一个评估的体系。

　　首先，他区分了经典作品与一般作品，并开出了一个等级系列。这是根据时间来决定。时间越早的作品，其价格越贵，这是因为存在的作品经过了历史的筛选，淘汰了不成功的作品，时间越早的名人作品列为一等，这反映了张怀瓘的经典意识。五个等级的书家作品，基本上反映出历史艺术品的真实面貌，有区分度，最值得称道，避免了价值判断的盲目性。

　　其次，建立以王右军为价值判断参照框架，这一条也是张怀瓘的独具慧眼之处。王右军是名人，其地位已被历史认可，这当然与李世民的追捧分不开。王右军的知名度，决定了其作品的经典价值。作为参照框架，品评起来有操作的可行性。例如王右军与儿子王献之的价格如何定。每人作品风格各有特色，“子为神骏，父得灵和”。王献之的作品还有“惊奇”的审美效果，但“时有败累，不顾瑕疵”，还有用笔上的缺点，两人虽都列为一等，但有高低之别是明显的，价格上也稍低一些。

　　这里说是“参考框架”，并不是说只有一个标准。总体上看，时间在前的书家级别会高一点，时间在后的书家划级别低一点。但时间不是绝对因素。例如，钟张为中估，他们是名人，又是王右军之前的书家，但由于王右军的作品市场欢迎，“人间切须”，所以王羲之作品“价齐中估”与钟张同一级别，这样的评估，就切合当时市场的实际需求，具有仿效性。

　　同评为一等的书家中，崔瑗是后汉的，钟繇是魏的，索靖是晋的，时代上有先后，但价值大体接近，就划为一类。如果拘泥于一刀切的时间系列，这就不适用了。

　　第三，坚持书法作品评估中的符号价值—--技法因素。这一点也是张怀瓘评价作品价值高低的一把重要尺子。他把羲献列为下估，这是时间因素的原因，但“价齐中估”，完全是由于羲献“固为百代之楷法”，他们的技法是可让其等级提升一等，右军书“真书妙极”，又把真书放在其他书体之上，故“大王草书真字，一百五字乃敌一行行书，三行行书敌一行真书”。这个标准的介入，使评估更具体化。

　　第四，市场需求与资源稀缺。

　　市场需求是书法作品价格高低的原因，在唐代，书画市场已相当活跃，特别是王羲之书因帝王的青睐成为人们追求的目标，“且如右军，真书妙极，又人间切须，是以价齐中估”。市场需求，让右军书从下估成为中估，这是市场的经济规律作用。

　　而且对于买家而言，不同的经济实力采取了不同的投资方式：“古远世稀，非无降差。崔、张，玉也；逸少，金也。大贾则贵其玉，小商乃重其金。肤浅之人，多任其耳。”

　　实际上大贾不一定识书，他肯出大价钱，多为投资，买进后卖出，远古的书作，成为稀世珍宝，这里张怀瓘似已看到了书法作品市场中资源配置这个重大问题。

　　《书估》的最后说：“大凡虽则同科，物稀则贵。今妍古雅，渐次陵夷。自汉及今，降杀百等。贵远贱近，淳漓之谓也。”这几句确实道出了书法市场必遵守资源配置这条规律，就是说“物以稀为贵”，在特定的时候，遵循的是特有商品的特殊价格。所以，像右军“《乐毅》、《黄庭》、《太师箴》、《画赞》、《累表》、《告誓》等，但得成篇，即为国宝，不可计以字数。或千或万，惟鉴别之精粗也。”“国宝”级作品，随便定什么价都可以，因为这是惟一，“鉴别之精粗”，决定一幅作品的命运。鉴定为国宝，即无价之宝也。唐代人已有这样的认识，难能可贵。故今天黄庭坚的《砥柱铭》拍出4。368亿，并不奇怪，很好理解，因为这完全是由市场决定的。

　　三、从润格看定价的市场需要

　　沙孟海《润约》：

　　“……凡书：楹帖修四尺者银三圆，四尺以上者益二圆；屏风四尺者扇银二圆，四尺以上益二圆；横幅称是，整幅倍之。署书以字计，尺以内字二圆，尺以外倍之。大愈四尺又倍之。碎版每百字十圆，不逮百字视百字。盖额十圆。卷册方一尺二圆，便面(扇面)二圆，金笺益什之二，作籀篆倍之，僮傭研墨之资什之三。凡印：花乳石字二圆，象齿倍之，过大过细者倍之。水晶贞玉之属不应。

　　(见《沙孟海论书丛稿》P1-2)

　　沙孟海的这篇《润格》写于民国时期，当时不过是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但已经写过《近三百年的书学》这样有影响的作品。其书法和篆刻已有相当的知名度，但润格很低。

　　之所以选择沙孟海而不选择吴昌硕、康有为的例子，是因为他是知名度不太高的书家，但他的价格，与吴昌硕、康有为等当红名家来比，差别并不太大，吴昌硕的字，不过八至十圆，齐白石的画，开始不过三圆，三十年代涨至五圆，都不高，为什么？因为当时买得起书画的人很少，定价是根据需要和承受力来决定。这才符合市场经济的规律，当时一幅字画的价格大抵相当于一般人一个月的工资。

　　解放初期的市场书画价格也极低，1958年，齐白石到荣宝斋卖画，共四幅(条幅)，每幅二平尺，得稿酬80元。每平尺润格10元。

　　1963年，傅抱石给荣宝斋4幅四尺三开的山水，稿酬320元，润格30元/平尺。[2]

　　1981年，荣宝斋请启功写两幅字送外宾，启功得稿费只120元。但在当时，也算不错了。

　　当时普通工人的工资大约每月30来元。

　　这都是有发票记录的真实信息。

　　也就是说从古至今，书画价格都与当时老百姓的收入紧密相连，过高的定价不但阻碍了艺术家在艺术上的提高，也阻碍了艺术市场的健康发展。

　　当然，一旦知名艺术家去世，他的作品成为有限资源，甚至稀缺资源，于是得到大幅度提升。

　　但对于在世的艺术家来说，不正确的定价必然带来消极的结果。

　　沙孟海的润格很具有定价的参照价值。

　　首先当时的市场需要量还不是很高，书法作品正好属于奢侈的消费品，普通的人消费不起，需求量不大，价格自然就低。

　　第二，这个润格，大体切合老百姓的收入水平，老百姓收入低，但节衣缩食，以一个月的收入还是能买一件书法作品的。脱离实际定价，显然不可取。

　　第三，润格是直销，成本已降到最低，没有中间商在其间操作，故是一种公平的买卖，一个愿买，一个愿卖，即可成交。

　　二三十年代的书画市场，书法价格是市场自动调节，无需工商行政部门干预。解放初期也还是这个样子。

　　[1]《艺术经济通论》P167

　　[2]《艺术市场》2004年10期，附有发票即影像。

作者：唐朝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