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微信,
请点击右上角。
再选择[发送朋友]
或[分享到朋友圈]
【相关链接】
中国绘画,至晋顾恺之是一变。画家开始从描写物象外在形体,转变成刻画物象内在精神,以“传神”为最高标准。
至唐王维又一变,从对外在物象神形的刻画,转为藉由物象——特别是以水墨山水,表达画家内心的独特感受。也就是从传外在“物象之神”,转为传画家“内在之神”。
稍后的张璪,进一步为上述中国绘画300年的追求,作一总结性提要:“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于是以“水墨”为手段,以“造化与心源”(外物与内神)之平衡为原则的绘画探索,便成了唐末、五代、北宋诸大师在艺术上的主要发展方向。
不再完全师造化
到了北宋中期,苏东坡提出“江山如画”与“论画求形似,见与儿童鄰”的论点后,中国画又酝酿出另一波重大变化:绘画开始脱离自然,成为自给自足的主体。
此时对画家来说,自然与造化,只不过是绘画的参照物而已。自然界景物的“入目”与否,还要依照画家与绘画艺术自身的原则来决定。绘画的结果与外在对象是否“形似”,已成最不重要的微末枝节。绘画从“造化心源”转入“格物致知”,以科学的“格物”方法取代简单的“外师造化”,以系统的“致知”扩充“中得心源”。
米元章呼应了王维与苏东坡的看法,以“米点山水”探索“因笔生笔”的“墨戏”观念,彻底发扬了绘画的抒情性与即兴精神。山水的形体,不再依靠外在真山真水的范本而生,而是依照画家及绘画内在自给自足的规律,也就是“心源致知”与“笔墨规律”而生。
唐末五代画家在“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之间追求平衡。北宋画家在“格物致知”之间,追求并重:“格物”是“外师造化”的精密化;“致知”是“中得心源”理性化。而米元章以后的画家,有一些已开始在绘画中,向“心源”与“致知”倾斜。
书画合一新观点
这种偏重自我感受与体悟的绘画发展,到了元代赵孟頫又是一大变化。赵氏提出绘画要有“古意”,要与“八法”相通。一般人多误解赵氏是复古主义者,认为他主张“以书法入画”,却无法具体说明以书法笔法想要复的是什麽“古”。其实赵孟頫的“古意”是继承苏东坡与米元章“心源、致知”的理念,进一步深入探索。
我们知道,中国艺术只有“书法”,是纯粹依靠“后设语言”发展的“图象/文字”记号系统。书法的个别字型在自然界,并无具体指涉或参照物。书法家或书评家在判断“树”字写得是好是坏时,不需依靠“自然界中之树”为判准,而是检查此一“树”字内在自给自足的“笔墨规律”,以及此“树”字与历代各种写法的对比,来判定其成败得失。一切的判准都是“后设的”。
因此书法的发展,就是书法史的发展,绝无其他参照物可左右其方向。书法的每一个字、每一篇作品,都是在承先启后的脉络之中,对整个书法史的评论与回响。
共同追求历史感
绘画如要引“书法”入内,第一要务便是仿照书法史,建立“后设绘画语言”的传统或历史。不过,建立书法图像史的过程较容易。碑帖、金石、木版都可以相当忠实的藉由拓印临摹,展现书法发展史源流,让习者可全盘掌握字型字体的流变转化与兴衰用废。
绘画则不然。绘画图像的复制技术,要到明宋才渐臻成熟。画家对艺术图像史的掌握,也要到这个时期才比较全面。
赵孟頫是第一个意识绘画“历史感”的画家。他所谓绘画要有“古意”,便是要绘画也像书法一样,不只是一味追求个人现实经验的反映,也要加入丰富的“历史集体经验”,也就是“历史感”。
古意由对话产生
所谓的“古意”,也就是历代“绘画图像记号”发展史。换而言之,就是绘画图像的典故成语史。从赵孟頫的观点看来,绘画语言的宝库便存在于他所谓的“古意”之中。
因此赵氏认为,唐宋五代大师如荆浩、关全、李成、范宽的艺术,全都在“外师造化”的个人经验范畴,笔墨上并未反映绘画史发展。其后的董源、巨然、郭熙、李唐,也不系统反映绘画图像史传承,我们在他们的作品之中——特别是他们的笔法墨法,找不到前人的影子。这就是为什麽现存五代北宋名迹,在收藏体系中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题识甚少。
赵孟頫的“古意”艺术观点,及以书法入画的“笔墨”观点,是造成元代“绘画史典范”(paradigm)由“荆、关、李、范”,转变成“荆、关、董、巨”的主因。绘画后设语言系统,由是得以建立。
这项系统的建立,标示着从此绘画可以渐渐完全脱离“造化”或“自然”的束缚,走向以“笔墨历史”为主的独立自主境地。中西绘画自此分道扬镳,拉开了距离。
历史对话成主流
此一“古意”系统到了董其昌手中,把“笔墨历史论”系统化与王阳明的“心学”结合,确立了“南北分宗”的绘画史观,大胆指出“以境界奇怪而论,画决不如山水,而以笔墨精妙而言,山水绝不如画”。
董其昌的立论预示了不久之后,王概的《芥子园画传》绘画字典与文法规则的诞生,也就等于“绘画图像综合碑帖“的诞生。
此后画家可以混杂引用历代任何绘画语言风格,即兴综合创造自己内心的艺术,不断与过去的绘画语言从事充满历史感的“对话“。也就是说,清代画家在绘画里,有系统地引用唐、宋、元的绘画语言,有如文章中成语的运用。从此“历史对话”成为绘画主流。而观察体会自然虽依旧重要,却不得不渐渐退居次要地位。
《芥子园画传》出版以后的画家,像唐代诗人与书家一样,在熟背诗格、诗式,或熟练草书楷书之后,可以即席赋诗或作书,抒情言志,而且可以创作出艺术成就极高的名篇名作,让书法与诗篇一起流传千古。西洋绘画要到近三十年后现代主义全面盛行,这种绘画历史感才得到无比重视。
人云亦云流弊生
从顾恺之到赵孟頫到董其昌,用了近1300年的时闻,中国绘画“后设语言体系”终于建立。画家从元代开始,图绘无不加入“笔墨历史感”,创造自家风貌。
如果画家引用典故成语得法,对于独创另一画格帮助甚大。因此明、清两代画家多沿元旧制,引用典故成语之习蔚然成风。虽说仿古又能“以故维新”者,自是大家,然而这种情形可谓少之又少,大多人云亦云而已,谈不上创作。
只有清初“新安画派”与“金陵八家”,企图重回“造化心源”平衡传统,配合王阳明“心学”,主张“求奇可观”,参考自然,发明新的字汇、片语、句法,让人耳目为之一新。此外,十八世纪末,南京镇江出现“京江画派”,综合陈老莲与吴派画法,以地方风物为可观之对象,以“浓重笔墨”为表现个性之手段,也开创新局。
金陵与京江画家们足迹不出故里,影响范围较小,对广大的因袭陋习,无法当头棒喝。到了清宋民初,绘画传抄之风愈演愈烈。画作如充满过多历史语言,个人当代当下的感受,将逐渐稀释淡化。相互仿作成风,则造成大量“假借仿古之名,行抄袭变造之实”的作品,使绘画失去反映时代的功能。
更生之道从头起
民国以来,新起的墨彩画家或重新挖掘水墨后设语言,或引进西洋水彩写生之风,重新探讨“造化心源”、“格物致知”的关系。
以中国历史绘画后设语言为基础,以现实知感性(sensibility)为参考的画家,有齐白石、黄君璧、张大千等名家。他们的作品之中,书法线条仍然占有重要地位,但在画面的构成上,多少受到西洋古典与现代后设绘画语言系统启发,从而成就独特绘画风格。他们一方面承继了古代遗产,一方面直接或曲折,明显或暗示反映了现代,引领一时之风骚。
以西洋绘画后设语言为基础,以现实知感性为参考,再参杂中国后设语言为辅助的画家,有徐悲鸿、丰子恺、林风眠等名家。在他们的作品中,书法线条渐渐退居次要地位,绘画主题强烈的直接或间接反映时代的表象与肌理,探索现代生活内在与外在,为後世开创无限绘画法门。
另辟新境悲剧感
在这些墨彩画家之中,李金远(1945年)是十分突出的一位。他的绘画艺术,是从重新衡量“造化与心源”开始。在大量的西北山川写生之后,找到了自家独特的内心绘画语言,在历来以江南风物为主要造化对象的绘画语言中,另辟新境,开发出一片悲壮惨烈的天地。
明、清绘画语言所追求的境界,多以“平淡天真”或“境界奇怪”的优美抒情为主。对悲剧性、崇高性或壮烈性的境界,较少探讨;对潜意识的痛苦、被迫害诬陷的冤情、遭压抑挫折的悲愤,亦少直接面对。
李氏的画,绝少引用中国历史绘画后设语言。他的油彩画“天地悠悠”系列,把大山大水的雄壮,放在时间鞭打及大气暴力的摧残下,展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剧意识与悲愤情怀。这在古今中外的山水或风景画中,十分罕见。而且这一系列画作油彩的运用已充分墨彩化,两者融合无间,再无杆隔。
他的“天界”墨彩画系列,把自然中的悲剧意识,与画家个人的内心遭遇与感受合而为一,开发出一种互动式戏剧对话。天人相抗又相合,纠缠又浑成,斗争又和解。在图式上无比高傲的形而上,在憧憬上又极端平和的形而下。内心与天心,在画家的笔墨彩色下,彼此相忘又相怀。此处,李氏的墨彩画有了油彩的厚重,开发了墨彩的无比潜能,贡献非凡。
心理深度山水中
“天地人”油彩系列,应该是李金远绘画的一大高峰。他这系列作品,用油彩达到中国墨彩画前所未有的“心理深度”,使油彩画在他笔下彻底中国化,真是了不起的成就。
每一幅画中,人性、神性、自然性之间,所有的矛盾,所有的冲突,所有的和解,所有的天钧,都在他笔下经过深刻探讨,尽情挖掘了出来,直接震撼人们灵魂深处。画中,造化、心源;外在、内在;表象、肌理,全都复归浑沌,成为“道”的化身。
民国以降,由黄宾虹开发的墨彩画法习者无数。然在李金远笔下,墨彩画法可谓脱胎换骨,真正获得新生。老子云:“为道日损。”画道亦然,损之又损,全我画魂。
“天地人”系列绝非西式抽象画,纯粹是中国文化“似与不似之间”,“可道与不可道之间”的智慧最高表现。此一墨彩系列真正从“澄怀味象”,上溯至“含道映物”的境界。
继往开来慧境生
中国当代艺术家在经历六、七○年代的十年浩劫后,在小说散文及诗歌方面,已有许多深刻又杰出的反映与表现,在中国及世界文坛上动人无数,大放异彩。甚至有些作品还获得诺贝尔奖殊荣,译介成多国语文,成为世界文化共同遗产。墨彩画家在这方面的反映与表现,才刚刚开始。
而李金远在过去无比恶劣的政治斗争之中,埋头忍辱,含冤求全,卑微苟活,辛苦创作三十年,终于超脱了个人的悲剧与悲情,把画笔伸向更宽广的智慧境界,复杂又深刻的探索过去,开朗又忧心的灵视未来。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他的艺术表现更上层楼,极目天涯,为我们的艺术生活,带来了丰富飨宴与无尽沉思。
我们把李金远的名字放在民国以来的艺术大家之中,足以照耀前后两代,负担承先启后的大任。即使将他的画放在中国艺术史的长流之中,他的艺术尝试与结果在宋、元以后的绘画史,也是非常值得重视的丰富园地,等待有心人进一步全面探讨与深入研究。
罗青
辅仁大学英文系、美国西雅图华盛顿州立大学比较文学艺术研究所毕业。曾任师大、辅大、政大教授及东大书局沧海美术丛书主编、上海大学美术学院客座教授、明道大学艺术中心主任兼英语系主任。著作包括诗集、诗画集、散文集、画集等。诗作屡获国内外大奖,画作曾获颁雄狮美术水墨艺挥展大奖、第四届米兰国际艺术奖等奖项,并为大英博物馆、台湾美术馆等国内外公私立美术馆收藏。
作者:罗青
分享到微信,
请点击右上角。
再选择[发送朋友]
或[分享到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