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生才君相识仅半载，只见过两次面，还不敢说已是深交。然而读其画，却似乎见到日暌违已久、思念日深的挚友，仿佛早就出现在我的“期待视野”之中了。于是感到冥冥之中像是有着某种缘份，与其接谈也就生出一份亲近来，可谈的话便有许多。

　　站在生才的画前，一起去的几位同道都颇慨然：“从未见过有画得如此简而又简者。”说“从未见过”似乎有些夸张，但生才的粗疏简约，的确是风格独具，罕有所匹。“元四家”之一的倪瓒曾云：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他在题《自画墨竹》中又说：“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绘画本为抒情之物，“写胸中逸气”，就是表现、抒发、宣泄之意。逸气是一种清闲之气，一种超凡脱俗的雅逸之情。只有具有这种高雅逸致的情愫，才能不为功利所囿，达到自娱的境界，而作品也才能成为没有尘垢烟火气的逸品。生才所追求的，就是这种“逸笔草草”，用其安闲逸乐之笔，简率疏朗，看似漫不经意而为之，实质却是在追求一种“不求形似”的表现形式，形之草草，写气之超逸，表现一种天真淡简、清远秀逸的审美情趣。此岂是那些醉心于功利者流所能企及。

　　生才家居陕西临潼一隅，画室“榆阳书屋”，窗含骊山秀岭，楼接灞柳烟云，虽无画栋雕梁，却是个幽静高雅的去处。数十年来，生才尽管已是半生坎坷，然而却是依然故我，甘于淡泊，以“野僧”和“云间逍遥者”自许。有他自己的诗为证：“胸里无心逐时势，肚中有肠贮点墨。玉版宣留下烟云，沉泥砚磨得人清”。“檐上雨点壶内酒，不看山亦不读书。喝尽浊醪三千盅，留得清气品玉萧。”或许正是在这样的情状心境之下，生才能练就如此个性化的深厚精湛的笔墨功力，营构出如此风格独具的畅神达性的画面意蕴。自然造化浸润、滋养着画家的身心，画家也一往情深地拥抱、亲昵着自然造化，将他的情意、幽趣、雅兴从笔端泻出。这或许就是明人董其昌所说的“以画寄乐”、“寄乐于画”，“于此卷中消受清福”吧。仅此一端，生才也可算是有福之人了。

　　生才的画尺幅都不大，但一旦面对，便会感到有一种“古意”充斥其间。一代宗师他们所提倡的“古意”，原本就是与“文人画”的精神一脉相承的。赵孟兆页认为：“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生才的画，且不说他的画由独杖林间、临窗啜茗、焚香赋诗及蕉阴瘦石、茅舍小桥、林泉修竹等等所营造的淡泊超脱的意境别具一种古意，即以其独创一格的笔墨，率性纵横，天然稚拙，自出机抒，更有一种气贯古今、不可一世之慨。董其昌说：“有会心处，一一描写，但以意取，不问真似，如此久之，可以驱役万象，熔冶六法矣。”生才实深得此真传也。

　　谈到“文人画”，很自然便会联想到近20年来活跃于中国画坛的“新文人画”。“新文人画”的一个重要标志便是“回归传统”，由此颇引起一些人的非议并以“复古”相讥。其实，“复古”也好，“回归传统”也罢，都不必过于较真、抠字眼。重要的是应当看到他们用当代艺术精神和审美意识对于传统的继承和发展，以及他们对于艺术完美的理想主义的探寻和追求。即如他们自己所说的：“新法复故技，行道当自重。匪为论短长，只莫负春光。”已说得再清楚不过了。而这种抱负和气慨，也正是当今的中国画坛所缺少的。

　　实际上对大多数画家而言，“文人画”都是一个巨大的诱惑。说是诱惑，是因为有朝一日入得“山门”，便可待价而沽;但一不小心，便会上当。如果没有视艺术为生命的精神和物我两忘的“天人境界”，是难以厕身其间在“文人画”的殿堂里，没有“合奏”，只有“独奏”，在这里是无法“滥竽充数”的。文人画家只是一个松散的群落，艺术风格的高度“私人化”和“个性化”是他们共同的特点。这一特点在生才的画里同样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但是平心而论，要真正读懂生才的画并非易事，这此画里有着太多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处。这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极度夸张的“不似之似”，另一方面则是他兴之所至、率尔挥洒的“无法之法”。石涛说：“变幻神奇懵懂间，不似之似当下拜。”“至人无法，非无法也，无法之法，乃至法。”这种熔铸着画家性灵情趣、逸气的写意笔墨，以及将法变通、大而化之、不拘成规的画面，要读懂确不易。“不似之似”和“无法之法’都是中国古典美学思想的重大命题，生才对此已达到了何种境界，现在下的决心确实令人感动。

　　生才的画是“文人画”或“新文人画”，应是没有疑问的。但是不知伺故，他本人却并不喜欢这个头衔。凡事不可强求，既然如此，不妨另外奉上一顶桂冠，日：“逸士画”。未知生才以为然否？北宋黄休复曾将绘画分为“逸”、“神”、“妙”、“能”四格，并将“逸格”置于其他三格之上，雄踞于最高的美学地位，为中国绘画批评建立了一个重要的审美标准。他是这样诠释“逸格”的：“画之逸格，最难其俦。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笔简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故目之日逸格尔。”以此来观不亦宜乎？

作者：龚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