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地打开射灯，大型脱胎漆器作品《汉魂》幽幽地红着，古朴、端庄、大气;国漆坊入口处的明式家具上，摆放着生漆特有光亮的老式竹编帽、待修复的古代梳妆盒;往里走，工作台上有正在裱麻的百纳古琴;打开抽屉——漆艺手镯、漆碗、脱胎制作的玫瑰花瓣，甚至被工厂废弃火烧过的大蒸笼残片，也被俞峥制成了现代漆艺作品。

　　俞峥，福州人，职业艺术家，荣获诸多大奖。

　　8月初，福建著名诗人哈雷造访俞峥国漆访，见到以干莲蓬为原型做成的脱胎漆器，觉得“特别有意思。”

　　对于俞峥来说，漆是一种——“可以玩的艺术。”

　　俞峥说：“漆器是可以把玩，抚摸的东西。打磨好的漆器表面，像婴儿的肌肤，细腻而温润，让人舒适、安静。”

　　“漆是一种胶，所以有‘如胶似漆’之说。漆的包容性很强，茶叶、麻线、蛋壳、贝壳……都可以用漆粘贴。而漆艺创作，更像是与漆在交流，它不时展现种种天然的意外演变，让人惊艳不已。”她说话的语速不快，但是神情显得很兴奋。

　　越古老、越时尚

　　中国漆器，历史悠久。早在河姆渡时期人们已懂得用漆。7000多年过去，家具、屏风、古琴、文玩、首饰、茶艺、香具都与漆结下不解之缘。在当代中国漆艺界，俞峥的作品以“现代”的表达方式闻名。

　　盛夏的国漆坊工作室，没有空调。下午，阳光透过芦苇帘斜晒在工作台上，微热，来自全国各高校的暑期班学员，不声不响，各自打磨、刷漆。有的在做漆画技法板，有的在做漆艺耳环，有的在打磨木胎漆器……。

　　“大漆材料天然、环保，整个过程都是纯手工制作，有诚意，‘很中国’，但是出来的作品，可以很现代。这就需要有漆艺制作经验的艺术设计!”

　　展示柜里，我们发现一款黑底粉彩的漆艺手镯，图式色彩特别现代。白色蛋壳镶嵌成细细的直线，与粉嫩的红、蓝、绿色块搭配而成高级灰穿插，简约时尚。仔细观赏，其实每个色块里面漆层都很多，色感丰富。绿色块里有不同层次的绿，蓝与红也是非常微妙。俞峥将漆艺手镯戴到手上，与身上的黑色麻布中式长裙相配，恰到好处。

　　“她的作品充分发挥漆的材料语言，表现手法大胆而细腻，善于将浮雕的立体元素融于漆画。立体和平面的巧妙结合，使作品更加厚重，富有力度，因而更具视觉冲击力，这是传统漆艺的新发展。”漆艺界泰斗乔十光先生这样评价俞峥。

　　在俞峥设计室门口，挂着一幅很当代的抽象漆画，她介绍说是《和光同尘》系列。整幅为银色画面，看上去一片空无，但是细看，其中似有荷有佛……。陈列室里，还展示着俞峥大量的漆画作品，其中一幅《漆语》于2007年获第二届全国漆画作品展金奖。

　　“我的作品不是对原有漆画的反叛，而是传统技艺的延伸。我认为：美是一种朦胧，在说与不说之间。而抽象画，首先是创作过程中作者的艺术思想与材料的交集、碰撞，其后是观者与作品的视觉交流互动，作者是‘造境’，观者为‘入境’。我推崇‘点到即止’，让观者自己想象。”

　　对于俞峥而言，漆艺的功夫在漆外。当外界特别烦扰时，俞峥会选择弹弹古琴或安静地看书。她的房间里，摆放着各种各样的佛家典籍、诗集。“我会探访研究诗经的朋友，一起喝茶聊诗经，聊一下午。我常跟学生说，文学水平的积淀将决定今后艺术之路会走多远。”

　　“磨人”的漆：“粗茶淡饭，我们过”

　　“如果说，油画艺术家是100分的话，成为一个漆画家，就要120分。因为他得在油画100分的基础上加上非常辛苦的制作工艺的过程。所以对于一个真正的漆艺家而言，他必须首先是个画家，才有可能变成漆艺家。只是会画画，或只是会漆的都不是漆画艺术家。懂画不容易，懂漆更难，做漆画艺术就是难上加难。”中国漆画之父乔十光说。

　　2008年，俞峥开始创作大型漆画《老福州》。为了这幅漆画，除找到一百年前的福州老照片外，俞峥还走街串巷，拍摄诸如白塔、乌塔、马头墙等福州老建筑的细部结构，并请教文物专家。“光稿子就反反复复画了一年多。”并事先尝试制作了2张小一点的漆画，目的是对古建筑结构做到心里有数。

　　画完初稿拷贝后，开始上漆、贴蛋壳。为形成墙面自然的沧桑效果，俞峥大胆运用堆灰磨显技法，将长期的浮雕泥塑制作经验运用在漆画上，使每一座古建筑看起来都是那么厚重，有着历史的承载。而在黑白灰的整体布局上，又层次鲜明，大空间进深感非常强。

　　镶嵌、撒粉、堆灰、刷漆、再打磨、再刷漆 ……最后，用花生油、细瓦灰、精面粉推光，历时三年，《老福州》终于完成，技惊四座。2010年，这幅画在获奖后被中国美术馆收藏。

　　“漆是很磨人的，要耐得住这个磨才行。”俞峥说。

　　俞峥打磨漆器，不戴手套。“很多人说不戴手套会过敏，在我这里打磨不允许戴手套，因为必须边磨边摸，用手感知，才知道漆面平整程度。我们对打磨的精细度要求非常高，漆器通常要磨到5000号水砂。”

　　俞峥工作室里，陈列着她的200多件漆艺作品，其中，大型脱胎漆器《汉魂》系列，从开始制作至今，历时13年，但仍未完成，还在做。

　　“为什么要刷这么多道漆?几道漆才是标准?我的回答是：没有标准，10道漆也可以结束，50道漆也算完成，但其温润的质感和色彩表现会有截然不同的效果。看你对自己的要求是什么。”

　　2010年，俞峥国漆坊工作室在北京798艺术区旁落地，其漆艺作品以现代的表达方式，对工艺的严苛追求，吸引许多艺术人士及收藏家前来参观。其中，书画经营国宝级老字号“荣宝斋”经营者找到俞峥，想代销俞峥的漆艺镇尺作品。俞峥当下就谢绝了。“对我来说，漆器作品没法批量化生产。一旦上了生产线，产品就要按指定模式并按时交货，质量就可能大打折扣，甚至出现化学漆的掺假。我一直在重新审视自己以往的作品，力求更加精致。”

　　有些朋友拿来红木果盒，让俞峥做高端定制漆器。“我的条件之一，就是不能限定交货时间。”

　　如今的俞峥，依然在使用“笨办法”做漆。

　　坚持纯大漆制作，并不容易。漆艺的创作工艺繁琐复杂，做底胎、刮灰、裱布、镶嵌、填色、罩漆、打磨、抛光……每一道工序皆需精心打造，一丝不苟。

　　“漆艺是纯手工制作，工艺难度很大，极费工时，制作周期少则几个月，多则数十年。”但她仍然坚持不用化学漆替代，并以最传统技法制作。“我对学生说，要坚持。粗茶淡饭，我们过。这种生活，是一种修行。”俞峥笑着说：“现在内心很自足，在工作室很安心。很多朋友对我说不要太累，我说其实一点都不累，哪天如果没摸漆，那才会心慌，更觉得难受。

　　日本：把漆艺展搬进商场

　　“中国有三大传统艺术：国画、陶瓷和漆画。但是水墨画和陶瓷都已经远扬海外，成为一种中国性的艺术形态，唯独漆画没有。其中，漆画制作的难度是一个原因，漆画艺术的系统传承和知识推广的缺失是另外一个原因。漆画不是一个小画种，在日本、欧美很多人喜欢漆画也学漆画，但是在国内，漆画却是在1984年才独立出来的，即使它历史悠久，文化积淀沉淀十分深厚，但对于国人来讲却是个新生的画种，是个新生的事物。”业内人士说道。

　　2010年，日本手机生厂商Vertu发布了四款与日本国宝级漆艺家室濑和美合作的四款漆艺手机，手机构思了一年，制作了一年，四款手机了分别代表“醍醐、锦、菊水、南天”四季，售价2000万日元，折合人民币148万。

　　日本漆艺历史虽无中国悠久，但对漆艺的重视、普遍程度，却大大高于中国。在英文中，瓷用“china”表示，它同时代表中国;而漆，却是用“japan”表示，这个词代表的是日本。由于技艺传承人的缺乏，漆器工艺在中国险些失传，但在日本却得到了延续。

　　2012年，俞峥去日本参加“国际女性漆艺作品展”，对此深有感触。在日本，民众不仅可以在美术馆看到大量漆艺作品，还能在高级商场直接购买到它们的衍生品。”漆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比如碗，商家会注明涂料、大漆、名家大漆作品，标明产地，各种层次之间，有明确的界定，这就为高端漆艺作品的产生提供了空间。在中国，漆艺还没有形成完整完善的产业链。

　　“除此之外，日本学术性很强的工艺美术双年展，直接把商场做展馆，民众逛街购物时很方便就能看展，其中，有陶瓷、和服以及漆艺作品。”俞峥说道：“民族强大的表现之一，就是每个人专注做自己的事，并力求做到极致。比如，日本人做家具木工，追究到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角度，偏差一丝一毫都不行。但是在中国，同样做仿古家具，仿来仿去，精致度和美感在不断减少。我见到一名东京艺术大学的博士生，他在农村开了一个工坊，制作一个不到两公分厚的小茶盘，用多个榫卯结构，严丝合缝，非常棒。在日本东京，人流量最大的地铁枢纽站，在早晨7点半的上班高峰期，人潮涌动，却没有人说话，只有脚步声。行人一律靠左走(与我们相反)，自觉留出紧急通道。这种安静、自律，是做大漆极其需要的。”

　　现状与反思：“当代”的表达仍比较少

　　近几年，全国各大高校都开设了漆艺课程。俞峥用“百家争鸣、雨后春笋”来形容近年中国漆艺领域的现状。“每次去看展，都能看见一些让我兴奋的东西。”

　　“现在的趋势是复归传统，中国传统手工艺越来越受到重视。”俞峥说。

　　在仙游的国漆坊工作室里，每天，她早起工作，午休后泡茶抚琴，下午继续工作，生活规律而又安静。采访时，突然下起大雨。俞峥走到工作坊外的走廊收被子。在郁郁葱葱的工作室走廊，她抱着被子慢慢说道：“我喜欢自然喜欢绿色，就种了很多花草，这样住在工作室晚上也可以干活。”

　　今年暑假，俞峥的工作室来了许多全国各地漆艺研究生。

　　“暑期漆艺班里有一个同学，原来做的技法很好，后来我回福州两天，回来发现他在原来的螺钿纹的样式上，又加了些鲜艳的色彩，这样反而会削弱螺钿镶嵌效果。其实这无关乎技艺，关乎审美，想表达的东西太多，反倒什么也表达不出来。这是漆艺届普遍存在的问题，也与国家的美学教育有关。国内的美术课程教的多是技法，缺乏审美培养。我们的孩子们博物馆、美术馆看得太少。”

　　“大漆的材料是顶级的，但是做大漆的人，审美却大多不行。比如画牡丹，已经很美了，还要多画一只蝴蝶，或者蓝天白云。作者要表达得东西很多很多，不停地做加法，不懂简约是大美。在漆艺领域里，‘当代’的表达仍比较少。”俞峥直言道。

游晓璐

作者：游晓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