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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爱国先生画笔下的典雅

  最近看当代绘画名家李爱国先生浩瀚草原的画展以及他的相关作品,使我对中国传统美学的一个重要概念“典雅”有了新的理解。

  中国传统美学在格调上,可以说是一种推崇典雅的美学。一般来说,典雅是与喧嚣、浅俗、艳丽等相对的概念。它细腻而精致,有一种古朴温雅的情致。又是远俗的,古淡幽深,高飞远翥,不落凡尘。同时,它还与风雅相连,身份、知识的标记若隐若现,所谓兰亭金谷、洛社香山式的名士风流,并非普通人可以分享。正因此,典雅每每染上一种贵族气,一种不关世事的情怀。追求典雅,反而会造成一种无力感,以至矫揉造作,拿腔拿调。

  唐宋以后,士风丕变。在道禅哲学等思想的引领下,典雅的内涵也发生了变化。《二十四诗品》“典雅”品说:“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虽然其中也包含温软细腻、精致沉静的成分,但更强调融入世界的乐趣,指向大自然,指向心灵的自由。典雅不是幽阁中的把玩,而是在天地中抖落精神。它是纵肆的、独立高标的情怀,不是将自己抽离出这个世界,而就在亲近世界、融入世界中得到。佛经上说:“一切烦恼皆佛之惠。”就在烦恼中,就在污泥浊水中,成就性灵中清净的莲花。典雅是清静而不清高,远尘而不离世,精致而富有力感。

  我读李爱国先生的画,尤其是有关蒙古人的系列作品,正于此有得。他的画,在诠释着这典雅的新内涵。我和先生是同事,又是朋友。我知道他很多年来,其艺术都在力追一种古典的趣味,以典雅为其最高理想。他有一本新出的画册,就以“典雅”名之。

  他的“典雅”,与其人生和艺术生涯中的两极性有关。于经历,他早年在军营长大,后来成为军人,金戈铁马的岁月,锻炼出他的硬朗。后来他读美术学院,以至成为大学教授,书斋生活又赋予他温文尔雅的气质。于性格,他为人温和细腻,真淳善良,极具君子之风。但又喜欢挑战极限,喜欢冬泳,喜欢谈战争,谈英雄,谈巴顿和蒙哥马利。于美术一道也是如此,他喜欢画马,画蒙古人,塑造健朗和壮硕;又擅长画女人体,婉约而细腻的表达,成为其艺术的重要特色。亦文亦武,亦西亦中,亦古亦今,他的艺术在这两极性中萌发生机。

  爱国先生说:“我喜欢把我两方面的性情表现在绘画里。”这两方面的因素,成就了这位艺术家。他喜欢听斯梅塔纳,他说:“那种苍凉与恢宏,细腻与磅礴,不仅触动了我的心,也规划着我的创作。融入嵌满音符的空气里,让心情和笔锋一起舞动,泪水也好,颤抖也好。”

  他喜欢以剑来比喻自己作画,他说,好的剑客,要做到心中无剑。寓剑术于无剑之中,可以说是其艺术的最重要的特色。他是一位剑客,他要将笔下的剑气消弭。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都在他的点化间。他要将放旷飘举和锦心绣肠糅合为一体,来铸造他的“典雅”。他的典雅不是温柔富贵乡中的流连,而是天地间的大开合。龚自珍曾比喻,艺术和为人的极境乃在“兼得于亦剑亦箫之美”,剑在放旷高蹈,箫在缠绵悱恻。二者之糅合,似乎正是爱国先生所追求的典雅风味。

  看他画蒙古人生活的系列作品,霜雪映衬中一匹匹壮硕的蒙古马,马多是静立,鬃毛在冷寒中结出霜花。这霜花,如敦煌石窟壁画中的藻井,又如江南刺绣中的盘结,似乎也有明式家具中包浆的优雅,沾上了生命的体温。他很少画鬃毛直竖,霜雪的压迫将其碾平,像地毯一样平整。远方是蒙眬的雪山,高大而壮硕的马的骨骼,灰色的马的身躯,在天地中划出它的轮廓,骨梗在立,凛然有清峻风神。或有一个小女孩跃身马背,穿着满缀着紫色或幽微花朵的衣服,脸上挂着灿烂而神秘的微笑,在这茫无边际的旷野,在这雪色无垠的世界中。

  看这样的画,你就觉得这些都非现实之景,它有一种浪漫,一种诗意,一种内在的腾挪,一种旷达奔放中的享受,一种浅斟细酌的把玩。如同你在江南三月中,仰卧在细花绵延的软地上,看着蓝天。他有关蒙古人生活的画,不同于传统绘画中马的语汇,他不是画马的活动,如赵子昂笔下的“或降于阿,或饮于池,或寝或讹”式的嬉戏活动;也不同于人们习以为常的牧马人的语汇,他的画不在于展现牧马人的生活,几乎将其从具体生活中抽离,变成一个屏息的瞬间,一个绝对的世界。求无马于马之中,由此来追求他的精神旨趣。其绘画的典雅格调于此得现。

  其典雅在庄严沉静处。在中国美术馆,看他的“浩瀚草原”画展,欣赏他的《雪龙》《归》《铁流》等著名作品,犹如走入一片静穆的天地。真是长河无波,天地不语,正在风雪中的草原,瞬间里也屏住了呼吸。这里没有对话,没有气息的漂浮,没有激烈的动作,雪染过的马如雕塑矗立。总是这样静静的,静静的天,静静的地,静女在微笑,静马在沉思。这是一种无言而独对苍天的境界。画家截断四面风雪,截断连续的时间流,超越当下是未来动作蓄聚和暗示的金科玉律(如拉奥孔),铸造他的“绝对空间”。

  《雪龙》是一件成功的作品。寓动感于静穆之中。马如龙,画家摆脱了习惯上的马在奔腾的语汇,而在静穆如花中,看蛟若游龙的潇洒和流荡。一个蒙古族的骑者,穿着如花的衣服,坐在马前,背倚着壮硕的马的灰白的躯体,再向后是茫然无边的雪的宇宙。在飓风中,他以迷离的眼神,看着远方,似乎风也停止了,飘落的雪花突然静止了,马也驻足不前。画中突出马玻璃般的眼球,作静穆状。马的鬃毛,几乎就是装饰的天幕或地毯,靠近人身边的一匹马被夸张了的尾巴,夹于两髀间,似是这幅画面的休止符,共同烘托出一个仪式化的瞬间。这就是雪中之龙,马如龙,心如龙,一首在茫茫天穹下,生命倔强而灿烂的歌。

  其典雅在平和澹荡处。他的蒙古马的格调不同凡常。蒙古人生活在高寒地带,环境艰苦,千百年来关于这片辽阔草原中的歌,总是透出隐隐的悲怆,即使在英雄传奇中,也多注满沉重的格调。而爱国先生的画,转悲怆于轻吟,置英雄于平凡,将传奇灌入人们生活的瞬间,从而发掘其中的质朴和浪漫。他笔下的冰天雪地,没有古来征战几人回的悲凉,没有人在无际世界中的绝望,而有内在生命的吟哦,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微笑。这神秘的微笑,化为少女的笑靥,化为马鬃的芳馨,化为雪地的芬芳。如同你在黄昏中,透过窗外飘过的最后亮色,欣赏一抹茶烟的轻扬。

  其典雅,还在古淡幽微处。我最喜欢他画中的色彩。爱国先生被称为当代画马第一人,又是一位画清雅女子的高手。他将女子的体香糅入他大漠的吟唱中。你看他笔下的骏马、雪国,总有一种淡然的趣味,似乎是女子柔弱肌肤的绵延。《归》中那个骑手的背,在画面的中央,是一幅画的画眼,那幽微的色彩令人印象极深。几乎是写实的人的衣纹与马的骨骼的约略之状形成鲜明的对比。

  又如他的《晨雾》一图,画一采花的蒙古族小女孩,画家擅长对比的本领在此画中表露无遗。女孩很小,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拿着一束小花,坐在高高的马背上。两匹大马,高大的身躯,与小女孩的柔弱,与地上的微花细朵,形成鲜明的对比。画家几乎是用幽默的笔调来画的。马的身躯上不是毛发,却成了冰花。缀满花的地,铺满花的马,穿着花衣服的女孩,拿着小花,有如花的笑容。还有画家以淡淡的墨线勾勒出背对着画面的妈妈,站在马旁,呵护着她的宝贝女儿,也呵护着她的马,她的手上也拿着一束花。有的评论家说,爱国先生的画,妙在无痕处。此画足以当之。他善于创作茫然一片的景致,或有一点亮色透出,真有东方艺术所崇尚的“幽玄”在。

  近年来爱国先生的画,更趋于宗教性,有一种性灵的光在闪烁,那是一种希望,一种理想。化平静世界的故事,为纯净天国的轻歌。

  正因此,在他这里,典雅是一种力量,一种抵制喧嚣、抑制心魔的力量。小河中,大雨一来,就喧嚣,就咆哮,而大海不增不减,永恒的寂静。他的《心源》一画,可以视为这方面的尝试。画面左侧大部模拟幽暗的冲动,如虎豹咆哮,伺机出没。而靠右画一娴静如水的女子,体态优雅,面容沉静,颔首沉思,在她的身边微花轻放。两者形成了极大的张力。佛经中有鹅王别乳的故事。将水与乳放在同一容器中,鹅王(比喻觉悟者)只饮乳,而留下水。水比喻众生,乳表示佛圣。这个故事说明觉悟的人,即使在污浊的世界中,也不会被染污。爱国先生的画总在张扬一种清净精神,这样的清净从世间觉来。

  典雅更是一种理想。《北极光》是一件极感人的作品。北极光,是地球的极光,是高寒地带最绚烂、最美的光芒,在夜晚间划过苍穹,留下无穷的神秘。千古以来,在很多民族的传说中,都有对此神秘天光的想象,有的将其比喻成狐狸之火,有的将其比作天堂的火炬。而在爱国先生的笔下,他将北极光赋予风雪中的牧马人。画中并未渲染绚烂耀目的光,却是一片混莽,深深的积雪,为雪淹没的路,一个骑在马上的牧者,一手控马轻驻,身子微微左倾,风雪中吃力地睁着眼睛,向远方望去。几匹马倏然间停驻,背景中正有一缕光从雪中射出。这幅画,不是对杳然不可知的神秘光芒的赞叹,而是对人的力量、人在雪中沐浴的精神的提升和净化。自然不朽,人类控制自然融汇自然的力量同样不朽。爱国先生有边听音乐边作画的习惯,这幅画,不知是否在听巴赫中创造的?

  读爱国先生的画,对中国传统的典雅一格有所觉焉,记此以就教于画者与同道。

  2015年早春于燕南园

作者:朱良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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