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荒凉的沙漠，审美价值何在？寻觅唐诗，杜甫有“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白居易有“昼伏宵行经大漠，云阴月黑风沙恶”；王昌龄有“大漠风尘日色昏”；岑参有“风头如刀面如割”。看来多与征战相关，多写阴沉、险恶、惊恐。只有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洋溢着诗情画意。但在几千年中国山水画史上，从未有画家将大漠作为创作母题。

　　直到20世纪80年代，中国山水画的审美视域发生了历史性的变化。在传统的北派山水、南派山水之外，又出现了西部山水、冰雪山水。而黄名芊，则开创了大漠山水画的新天地。

　　专为大漠传神写照，专以大漠写意抒情，确是前无古人。发现大漠之美，难，需要足够的勇气、体力和独到的审美眼光；表现大漠之美，更难，需要重新开掘中国画传统资源及其他绘画资源，反复探索追求，创造出与之相匹配的艺术语言。新而美的意境，新而美的章法，新而美的笔墨。有此“三新三美”，大漠山水才能独树一帜。

　　对于黄名芊来说，创立大漠山水，既是外界机缘的偶然触发，又是内在素养的水到渠成。1935年黄名芊生于江西，早年毕业于南昌师范。1957年考入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中国画专业，师从俞剑华、陈大羽、苏天赐等教授。三年级时他幸运地被选中参加了傅抱石为首的江苏国画工作团二万三千里旅行写生，一路上接受傅抱石、钱松喦等前辈画家的言传身教，耳濡目染，他悉心领悟，随时记录，于2005年出版了根据当时日记写成的专著《笔墨江山一一傅抱石率团写生实录》。从那次旅行写生之后，师法造化、“其命维新”，成为他艺术人生的座右铭。西安石鲁创造黄土高原画法，也给他以极大启发。几十年高校执教中对中国画史、画论、画法的精研，则为他构筑了自成一家的厚基。

　　黄名芊钟情大漠的艺术道路，起始于1987年的丝绸之路旅程。从敦煌到吐鲁番，面对恢弘浩瀚的大漠，那融腾天地的金色旋律、肌理变化和运动感，让他猛然产生天地大美的审美感受，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此后，他先后九次深入大漠考察、写生，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克服重重困难，走进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巴丹吉林沙漠、腾格里沙漠……乃至国外的阿联酋沙漠、撒哈拉大沙漠。

　　在“其命维新”的思想引领下，黄名芊外师大漠，中得心源，思及千载，视通万里。经过几十年的上下求索，创立了大漠山水画的艺术精神和艺术语系，具有鲜明的美学特征和艺术特质。

　　其一，大漠情结与丝路情结交融互动。

　　黄名芊的大漠之旅，与古代丝绸之路颇多重合。他最为钟情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就具有“曾经有过的家园”之意，这一地名的后面，蕴含着历史，蕴含着生命。如此，大漠情结与丝路情结，交融互动，构成了他笔下大漠山水画的精神内涵。铺天盖地的黄沙，偶尔一见的蓝水、绿树、红柳、胡杨、驼队，还有古代城市、宗教、人文遗址，都成为他大漠山水画创作的重要资源。他所创造的大漠审美境界，既表现出令人敬畏的造化无言之大美，又绽放出令人兴奋的顽强生命之光；既有令人追怀古代丝路的文化遗存，又有令人向往当代丝路的绿色生机。传统哲学的“天人合一”，现代理念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在作品中有机地融为一体。因而他的大漠山水画是大漠之美、人文之美的综合表现，而归根到底则是画家内心情思的真诚流泻。

　　其二，独创“沙漠皴”，绘写大漠天地之大美。

　　皴法的产生是山水画成熟的标志，它是画家从师造化中提炼而来的意象化的程式，借以抒写情感并创造形式美感。传统的斧劈皴、披麻皴等十多种皴法，在表现大漠时均无用武之地。黄名芊在掌握“五笔”“七墨”等笔墨技法的基础上，根据沙漠地形地质特色有选择地运用。经过二十多年的寂寞探索，创造出积点成线、扩线为面的笔墨技法，以一排排笔线组成大小不等、方向各异的沙丘、沙垄，经过层层积墨渲染，形成或浓或淡的墨块，恰到好处地表现出由不同风向撩拨所形成的地形地貌，一排排笔线同时表现出风吹沙漠所形成的肌理。被墨色笼罩的暗部，时隐时显，似有若无，有如夜行，神秘莫测。这种积点成线、扩线为面的技法，被称为“沙漠皴”。大漠的阳刚之美、雄浑博大之美皆由此而出之。

　　其三，强化墨韵整体变化与横向线面构成，绘写大漠韵律美与节奏美。

　　大漠无石、少树，传统山水画中那种以山石、林木交错形成的线条墨韵，无法搬用。黄名芊为表现大漠沙丘韵律之美，多强调整体性，突出墨韵的整体变化和整体墨韵层次，不求局部墨色丰富。沙丘墨色的浓淡变化或由下而上，或由上而下，当中或间以金黄、朱红、赭石等淡彩，多为心中意象，墨彩交融，共构整体大势，由此而表现出大漠深沉的份量感，大自然伟力的神秘感，产生大气磅礴的韵律美。近年来又在探索运用泼墨写意技法，作品面貌一新，充分表现出不断超越自我的进取精神。

　　大漠广阔无垠，并无崇山峻岭，传统山水画章法中惯用的高远法、深远法很难挪用。黄名芊多用平远法，以横向结构向远处伸展，传统的竖形开合结构转换为横向型线面交错。应当说，沙丘、沙垄所产生的节奏，天然地具有现代装饰构成的意味，而黄名芊在艺术处理中更强化了这种意趣。沙丘的大小、高低组合，大间小，小间大，平中求变，变中求整，组合为节奏起伏、变化万千的奇妙景观。

　　一部中国山水画史，就是一代又一代杰出画家在传承前辈艺术基础上不断开拓创新的历史，演化的链条从未中断。黄名芊的大漠山水画，是中国山水画的一个新品种。他由对大漠和丝路的感受、感动、感悟，升华为宇宙意识、大美精神和个人艺术语言的建构，尽显大漠博大、沉雄、神秘、肃穆、沧桑之美。其人格与画格，卓然树立山水画大家风范。耄耋之年，宝刀不老，黄名芊笔下大漠山水大美之光，将愈发璀璨。

2015年6月 于金陵十门斋

作者：马鸿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