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什么是中国画

　　谈中国画的发展，我们首先要明确中国画是什么。这一问题并非无足轻重，因为当我们在阔论发展中国画的时候。每一个人所指的并不一定就是同一种事物，甚至不是同一种名称。有人主张把中国画改称水墨画，主张把中国画研究院、中国画系等名称改成水墨画研究院、水墨画系；比这更极端的观念则认为，水墨应与中国画（即中国画的历史存在形式）分离，水墨仅作为一种材料——水墨画不过是使用水墨材料的绘画形式——为此，中国人在世界现代琳琅满目的材料架上一个不显眼的位置，摆上了一瓶墨汁和一罐白水。与此相反的观点，是一种什么都是中国画的“大中国画”提法，试图把从古至今在中国版图范围内出现并存在的一切绘画形式，都纳入中国画的名称之内。那么，我们所要发展的究竟是哪一种中国画、发展的是什么样的中国画？

　　的确，当我们使用中国画名称的时候，它可能具有如下多种片面的含义或歧义：

　　第一，它是一种材料形式。这种观念认为，凡使用中国画材料制作的绘画都是中国画，中国画让人直接想到宣纸、毛笔、水墨和上海颜料厂出的小盒中国画颜色。以材料方法分类，中国画有水墨、彩墨、粉墨之分，还有重彩、淡彩之分；第二，中国画是一种手法。中国画书法入画，是“字儿画”，是工笔或意笔，是兼工带写或泼墨泼彩；第三，它是绘画体裁或样式。中国画体裁可分有山水、人物、花鸟、梅兰竹菊、青绿、浅绛、金碧、没骨；第四，它是一种语言形式，是人为假定性笔墨语言的画面组成，是书写性写意性的线墨构筑；第五，它意味着特有人种和地域的绘画艺术形式，中国人画的就叫中国画，在中国存在的绘画就叫中国画；第六，它标志着一种文化传统与人文体系，是中国国粹，“成教化，助人伦”，负载着特定文化意义与人文内容，是中国知识分子艺术家们抒写胸臆画言志的独有方式，至少应该被保护，被弘扬。

　　提起中国画，我们大家也许会不约而同地想到中国画的模样，那一般是现代中国画的模样，而了解中国文化的外国人，也许会想到中国古代书画的模样，只有在明确什么是中国画之后，才能够明确我们所要发展的是什么和怎样发展。能够称作中国画的绘画，必须具有这样一个基本内核：它的语言基因是人为假定性的笔墨语言，它要求以中国画独特的认知方式和观察方法来形成意象，并以线面造形的手段来构筑意象，最后形状经过笔墨整理而与笔墨语言契合为画面形象。它连带产生诸如独特的空间意识、独特的笔法、墨法和墨色关系、独特的材料应用，包括程式性、写意性、以书入画、诗画一体以及空白处理等多种形式特征。总之，中国画是在中国悠久历史中形成并定型的自成体系的独特绘画形式，在过去它以文人画为代表，它转型后的现代中国画的面貌正在逐渐形成。我们所谈及的中国画的发展，就是指这种经过百年的转型过程已经初具现代面貌的现代中国画的继续发展，因此，现代中国画的发展必须在这样一个基本原则下发展：它不能把中国画在过去已形成的、规定中国画基本性质的合理内核与基因加以全部摧毁或改变替换，否则还不如另起炉灶搞“水墨画”，倘若这样发展中国画，便等于断送了中国画，如果我们发展的是已经被偷换了内涵的名存实亡的“中国画”，那么事实上就等于给中国画签发了一份死亡通知书。

　　二、现代中国画的文化处境

　　如何描述中国画的现代文化处境呢？原来自成体系的传统中国书画，随着中国社会从封闭型的农业文明向开放型的工业文明的进展而被“开放”，被连拖带拽地置放于现代的、具有更广阔空间的背景环境之中，并与西方古典的、现代的绘画艺术并存，与西方各种艺术方式并置于多种精神消费方式争夺地盘，与多层次的文化方式冲撞，同时还关联着中国自身的政治、文化、经济和军事的国际地位，关联着中国人自身的生活观念及生活方式的改变等，它就像一个乡下的大财主，背负着千年的传统辎重，从深宅大院里来到大都市——它该怎样开始他的新生活？

　　聊以自慰的是，现代中国画经过百年的适应与蜕变，它已经自然而然地穿西服打领带了，尤其经过近十余年的阵痛，事实上它已经走过了它生存最为艰难的时刻，它已经能够立足，生存已经游刃有余，现在我们谈发展，已经不同于过去谈“创新”了，它的背后的含义是现代中国画如何比别人活得更优越的问题，怎样比现在更好的问题。

　　现代中国画目前的文化处境可归纳为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地位下降。中国画从过去的一统天下变成了只在多元文化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处境，在过去中国画（以文人画为代表）几乎没有争风吃醋的理由，画工画、民间绘画等根本不是对手。而现在各种风格流派，准中国画和叫中国画的画，各种边缘绘画画种，八仙过海各有神通。大家都有生存发展的问题。“正宗”的中国画不但一统天下不可能，而且其自身也呈现为一种多向化发展的趋势；

　　第二，开放的环境。中国画现在处在一个没有围墙的空间环境之中，与西方的和中国自己的形形色色古典的、现代后现代的艺术形式并置，既有新鲜空气也有环境污染；

　　第三，鱼龙混杂。多种、多样、多层次的消费文化与艺术样式并存，什么样的欣赏者和欣赏层次都有，什么样的艺术形式都有，什么样的中国画都有，每种存在都具有其自身的合理性，并且有其选择的合理性；

　　第四，接受人群的变化。京剧的生存问题与观众戏迷票友直接有关，中国画也有类似的生存问题。传统中国画造就了一批书画爱好者，现代中国画是否也造就了一批现代观众？不少人认为现代中国画就是像西方现代派那样的怪模怪样的画，而作品与观众的拒绝是双方的；

　　第五，中国画的自身状态。如果一个人自身状态优良，那么无论处于什么样的环境下都会进退自如。现代中国画之所以有各种处境问题，是与其自身的问题分不开的。它的传统悠久、规矩繁多、表现力弱、语言单调、材料匮乏、形式古老等问题，都或多或少地影响它在现代的环境下如鱼得水；

　　第六，中国画画家的素质。过去国画家国学功底深厚，笔头功夫纯正。现代中国画家即便补课，也无法与先人看齐，但他们又具备先人所不具备的现代文化素养与西方绘画基本能力的训练；

　　第七，艺术问题关联民族命运。现代中国画的文化处境又与整个中国的命运与处境关联在一起，西方中心主义、西方的强权政治所连带的强权文化的侵略，使得中国画家两只眼睛瞄着西方，而西方人有多少知道现代中国画的发展态势的？日本经济发达，日本画就值钱，日本人就花大钱来推销日本画，中国画家何尝不盼望这样？

　　现代中国画就处在这样千变万化飞速发展的文化、经济、政治一体化的环境之中，它一方面承担有接续传统的义不容辞的责任，另一方面又要建立新的现代艺术传统，真像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未满周岁的婴儿，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艰辛的努力。

　　三、现代中国画的生存对策与发展策略

　　针对现代中国画的文化处境，发展中国画成为中国画界的一个基本主题。发展实际上也是中国本身乃至世界的主题，以生存对策与发展策略为主要内容的思考，正在为更多中国画家和理论家所关注，那么，如何看待中国画的发展问题呢？

　　有种提法叫做中国画的现代化，这种提法稍欠妥贴。首先现代化要有个标准，这种标准中国自身没有，画家自然地要向西方现代派看齐，因此中国画的现代化很容易被理解为西方化或西方现代化；其次，这种提法又很容易否定中国画在百余年的现代转型中业已取得的成就，反传统的同时也反掉了正在建立的现代中国画传统，中国画又重新一无所有。现代中国画的面目已初具规模，发展的主要内涵与手段应该是稳定，它包括控制变化速度，提高艺术质量，反对浮躁盲目，提倡精品力作，不要全部或大量地让实验艺术与尝试之作来误导欣赏等内容。我们不要盲目地崇尚创新，使创新成为时髦，新得越快，寿命越短，大家都搞创新是不正常的，创新只应是几个人的实验艺术。我们不要以个人的意志来取代中国画的自身发展规律，拔苗助长，也不能以牺牲已有的珍贵价值来换取新潮，得不偿失，更不能用其他画种来改造中国画，不伦不类。发展中国画的根本目的在于：为现代中国人的精神消费准备具有中国风味的精神食粮，我们既不要拿西餐作日常充饥，也不要拿中国画去西方与人家拼个高低。

　　这样，我们就能比较轻易地摆正下述关系。首先如何对待西方美术。中西文化不存在什么文化较量的神话，武术与拳击，不是一个比赛规则。它们是一种差异并存、有所互补的关系，你好我也好，既不称霸、抵制、对抗，也不被同化、亦步亦趋、丧失自我。至于中西绘画的调和与折中，就成了一则“滑溜色拉”的童话；其次，如何对待中国画的传统。对于现代中国画来说，中国画过去悠久的传统不过是一笔丰厚的积蓄与遗产，念声“芝麻开门”就能为我所用，因此我们没有上一代中国画家的负担。上一代画家需要从传统上蜕变出来，另立门户，改换门庭，因此他们的日子是艰难的，不是守财奴就是败家子；而新一代的中国画家，则可以从上一代画家所铺垫的跑道上自由地起飞；再次，如何对待市场。市场经济席卷了中国的各个角落，无人能够幸免，这也决不是坏事，许多画家从中获益。所真正让人担心的是市场价值规律完全左右艺术生产的现象。如果我们不完全以中国画来维持生计，将会有少数人能够搞出在迎合市场需求之上的具有真正艺术价值的东西，那么将来这些东西也会是最有市场价值的。

　　在现代中国画如此处境的前提下，我们可以将现代中国画的发展分为“内向型”与“外向型”两种。

　　“内向型”的发展，是为中国人自己而画中国画，这是中国画赖以生存的根本。当然，我们反对狭隘的文化民族保护主义，那只能使现代中国画成长得更为脆弱。我们所要明确的观念是；首先，保持就是一种基本发展。在现代中国画还没有稳定定型的时候，急于变来变去，最后要前功尽弃，在某种程度上，坚持、以不变应万变，是中国画发展的必不可少的策略；其次，改掉缺点就是进步。现代中国画还遗传着从传统中国画中携带来的许多不良基因，如书画近亲繁殖的“字儿画”观念，如只为少数人或自娱式的文人画观念，如表现题材狭窄、语言单调、词汇量少等，改正或修正这些不利因素就会使中国画变的更健康更具有适应生存的能力；再次，普及是发展的基础。过去我们只注重普及了传统中国画，对于现代中国画的普及所下的力量是不够的；又再次，创作质量的提高是发展的关键。好的创作标志着发展的水平，我们现在的作品不少，可是高质量的作品并不多，能够立得住的力作也并不多；再有一点，逐步开发建立国内中国画规范市场，也对中国画的发展起有重要作用。东南亚等国外市场是造成一些中国画媚俗化、小品化、阴柔化、西方化问题的相当重要的原因，在这一点上，官方没有大力扶植主流艺术，是应负有一定责任的。

　　“外向型”的发展，是使现代中国画步入世界文化的大舞台，成为符合国际性文化特征的独特文化样式的发展。随着国际社会的经济、政治一体化的趋势越来越明确，现代中国画也无法封闭自守，这就需要中国画努力加入国际文化的“奥林匹克”，使武术成为像拳击一样的比赛项目，使鲜为人知变成大众兴趣。“外向型”的发展需要考虑国际性宣传并逐渐加入国际性文化行为，并吸引国际加入自身的文化行为，这需要一个长期的努力过程。我们一方面要考虑到文化上的共同兴趣与可接受途径，不能像过去文人画家那样，只画给自己看，聊写胸中逸气；另一方面还要保持住自己的与众不同，这需要把握一个适当的度：既不能把川菜做得极端麻辣，让人没法吃，也不能把川菜做成大众菜肴，特别想让人家吃，人家吃了还没味。外向型发展不是现代中国画形态的根本发展方向，它的本质是如何包装或改进包装的问题。

　　四、结论

　　问题探讨到这里，文章似乎可以结束了，但结论却是一个略为隐晦的问题；在这篇作文中，我们谈了中国画的发展策略，那么它为什么要发展呢？它一定要像经济一样去发展吗？发展实际上是一种加速事物死亡的行为，我们把发展中国画当作一项正经的事业，但对中国画本身的确有益吗？我们没有能力回答这个问题。

　　本文参加首届中国画学及中国画发展战略研讨会，收入《首届中国画学及中国画发展战略研讨会论文集》，1996年。

作者：毕建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