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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然天与地——再读老甲

  三十多年前写过一篇短文《舍形而悦影》,算是始读老甲。三十年后再读老甲,掩卷沉吟良久,思绪竟在天地间徘徊。有一股气,一会儿如庄子,扶摇九万里;一会儿如孟子,沛乎天地间。上下鼓荡,如雷如霆。

  世人皆知老甲以大写意水墨画马,画骑手,画草原,论者也容易就事论事。三十年前读老甲时,我也陷在这样的微观视野中,就形象、笔墨而谈形象、笔墨。看过中国美术馆的个展,读完人美社的《中国近现代名家画集·贾浩义》卷,蓦然回首,一片天地苍茫!马也好,骑手也好,草原也好,都消失在浑然天地之间,只留下一片追光蹑影的墨影!

  1995年至1997年,老甲画过一组水墨作品,名字就叫《浑然天地》,分别命题为《宙》《日》《影》《月》《暮》《变》。略有点抽象意味的构图,大刀阔斧的用笔,深沉浑厚的墨气,营造出中国传统山水画未曾见过的天地之象,浑然,苍茫,神秘。

  这种感觉,正是我们切入老甲精神世界和艺术天地的入口。

  老甲是一个有着哲学上“终极关怀”意识的画家。这在中国艺术家中很难得。中国传统文化的实用理性,尤其是中国现当代的意识形态教育,使得中国艺术家缺少“终极关怀”意识。他们史鉴意识很强,政治功利心浓厚,唯独缺乏那种超然物外、仰望天空,在天与地之间嗒然若失的宇宙情怀。而老甲是个例外。早在上个世纪80年代,他就创作了一组《人之初》的水墨画,我们还清晰记得这样的画面:澄明的天空浮着一团彤云,一条淡墨弧线界出了天地相交的地平线,几点浓墨画出了一个赤条条的男婴,他正立身天地之间,俯视刚刚尿出的水坑,陷入沉思。按照中国哲学“三才”观,天与地生成宇宙,而人居中接通天与地,天、地、人遂为“三才”,文明肇始,意识诞生。《人之初》描画的就是“三才”的原始图像,那个俯视自己的尿沤陷入沉思的婴儿,是一切人类思想、意识的鼻祖,他的茫然,一直延续至今。然而,正是这种无关乎饥渴,无关乎生存的凝思与出神,才使人脱离动物,侧身天地,成为文明的缔造者。老甲用极简约的几个符号,描画出人类文明肇创的那个诗意而童趣的瞬间,借用马克思的话,这是一切人类哲学史的起点。

  “侧身天地更怀古,独立苍茫自咏诗。”这是杜甫的诗句。侧身天地,独立苍茫,是人类的处境,它指向并存的两种存在状态:伟大和孤独。在老甲的很多作品中,我看到的就是这样两种存在并存的状态。他画的马和牛,其实都是一种精神的意象,是人类的自我写照。正如人物画之有肖像,有群像,有史诗般的大场景一样,老甲的马和牛也有肖像,有群像,有史诗般的大场景,它们寄托着老甲对人类命运的沉思,也寄托着他对天地精神的美学理想。老甲通过对他所钟爱的两种动物的反复写意,表达了对力量、速度、自由、和平的无限向往。

  老甲笔下的马,是速度的象征,也是自由之风,自由之魂的象征。他用风驰电掣的笔墨,把这天地之间的精灵在速度中带给我们的激情表现到了史无前例的程度。中外美术史上所有画马的名家都未曾真正表现过如此写意的速度,它几乎就是光和影的速度。古汉语中有一个词恰好可以形容这个速度:追光蹑影。速度其实也是自由的表征。一个物体挣脱约束和羁绊,以最快的速度纵逸而去——这就是自由的最好表达:一骑绝尘。人类所有核心价值中,第一位的就是自由。对自由的追求,对自由的保障,对自由的实现,构成了人类永恒的宿命。老甲的奔马之所以令我激动,每看一次激动一次,不仅是那些物理笔触撞击我的视觉,而且还是其笔触与意象背后所表达的自由精神,它是如此的浪漫,充满理想和激情。谁不想变成这样自由的精灵呢?

  有意思的是,中国最古老的经典,被誉为东方智慧之集大成的《周易》,其六十四卦的首卦就是乾卦。乾是天,也是马,乾代表的就是宇宙的动,“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说的就是宇宙的运行速度很快,很迅捷,人类也应该跟上宇宙运行的节奏。老甲在天地之间选择了一个代表天,代表干的意象:马。马就是天,就是乾,就是健,就是速度,就是自由,就是鼓荡天地周流不息的原始动力。

  而牛,就是与乾对应的坤。坤是大地,厚实,沉稳,有力,包容。这是另一种伟大的力量和精神,没有她的存在,干的速度会成为一种毁灭的力量,干的自由会因为无所承载而变成不可承受之轻。“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坤卦卦辞告诉我们,有责任和担当的自由才是善的自由,大地,牛,就是这样的意象。老甲的墨牛同他画的马正好是一对乾坤组合,大地所具有的一切坤德,在他画的牛身上都能表现,厚重如地,巍然如山。

  我注意到老甲画马、画牛、画人,都喜欢在一种逆光的环境中用浓墨表现,而且喜欢用略微仰视的角度,这样处理画面,不但形象简约概括,而且有巍峨耸立的崇高感,黑黑的剪影神秘高深,强烈的黑白对比形成主体形象如雕塑般的整体性,而形象轮廓之内的墨色变化又极尽丰富,通过积墨、泼墨、破墨和留白、飞白,把中国水墨的墨韵之美表现得淋漓尽致。在笔墨与形象的关系上,老甲很好地解决了抽象几何造型同笔墨韵味的矛盾,在把中国水墨大写意推向现代构图与造型的同时,不但没有消减中国水墨的韵味,而且还大大地拓展了这种神妙的东方韵味,在李可染先生所努力的方向上,又朝着中国水墨的现代性大大推进了一步。

  我之所以提出李可染,是注意到老甲在水墨现代性上的努力,有同李可染相衔接的地方。

  简单比较一下,他们两人相似的地方:两个人都喜欢画牛;都喜欢浓重的墨色;都喜欢造型上离圆趋方;在水墨画中追求雕塑的浑厚感和体量感;都喜欢逆光;都沉醉于暮色苍茫的意境。

  当然,老甲在水墨的现代性上走得更远也更洒脱,尤其是用大方笔泼墨与飞白来表现对象的形态与气势上,他不仅拥有李可染所说的“可贵者胆”,而且还做到了“所要者魂”。

  所谓“胆”,是指在具象绘画中他走到了极致,达到了具象与抽象的临界点,因而使笔墨不受具象造型的约束,从而极大地解放了笔墨。在这一点上,老甲走到了东方意象绘画的极致,再往前冒一点,就是抽象水墨了。但就是这一点自我约束,使我们看到了老甲艺术的难度:他要在那些看似无厘头的点线面的泼洒挥写中,始终保持心象的警醒,灵犀的澄明,让每一个点,每一条线,每一个块面其实都有内在的秩序和逻辑,在充当其抽象的构成元素的同时,最终负担起具象的造型责任;在纵情于笔歌墨舞的同时,不忘记还有形象和意境要去实现。所以他是在同时兼顾具象和抽象,这是两种思维,两种能力,一般艺术家很难做到,而老甲做到了一种极致的平衡,这太不容易了。其实,一个中国水墨大写意画家,就应该具备这样的平衡能力。如果没有,他很难成为大师。齐白石、傅抱石、潘天寿、李可染就具有这样的平衡能力,在“似与不似”之间走钢丝。“可贵者胆”是指一个艺术家他敢去做,不断试探从具象到抽象的极限;“所要者魂”是指他找到了那个极致点,达到了一种“恐怖平衡”。

  老甲偶尔也画些花花草草,这种小趣味的题材,在他笔下居然也是“浑然天地”间的大气象。因此,对于老甲这样的大写者来说,天地间其实无一物不独立苍茫,无一物不自具乾坤。天地化成,乾坤大衍,人侧身其间,与天地共饮,忽牛忽马,一会儿天马行空,一会儿如牛负重,在追求绝对自由的同时又承载无尽的责任,或得到天空,失去大地,或仆伏大地而不能仰望星空——人类的这种处境或许就是宿命,宿命带给我们一种心境的苍茫,在天地苍茫中独立沉吟,这才是人类诗意地存在。艺术的终极关怀,或止于此。

  而老甲在抽象和具象之间的种种努力所达致的“恐怖的平衡”,不也是乾与坤、马与牛、天与地在其绘画中充满张力的表达吗?

  浑然天与地,乾坤马与牛——宇宙永远会是张力的存在,于是才有生气相摩相荡。老甲要表达的,就是这么一股气,沛乎天地间。

  再读老甲,读出这些,不知老甲以为然否?

2016年新正于北京

作者:王鲁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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