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突出绘画的物质性，不管是睹物思人也好，物是人非也好，在物上面投射出的都是人的情感，人的命运。”彭薇告诉雅昌艺术网。

　　2017年1月，彭薇个展“我想起了你”在苏州博物馆开幕。“我想起了你”是彭薇的一件作品名称，源于陀思妥耶夫斯基致兄长米哈伊尔的家书，是作家经历生死劫难以后，对人生、亲情重新审视的哲理表达。彭薇在阅读西方艺术家的信件之后，有感而发，进而通过中国画的形式表达，用单纯的并置进行有距离感的诉说。

　　在策展人吴洪亮看来，在《雅謌》这一系列，彭薇把人画得更大了，把他们从山水、园林中“请”出来，这些悲欢百态的人物，跟大型装置作品一起，被陈列进白色绢幔围绕而成的“神殿”，述说人与万物、人与诸神的平凡与光芒。

　　这次展览是彭薇，也是苏博现代厅最大胆的一次展示，日本空间艺术家丰田启介应邀为展览做空间设计，从苏州园林的曲折通幽和贝聿铭设计苏州博物馆的几何直线中获得启发，以《好事成双》系列使用的绢鞋的质地为基调，将整个空间以半透明的材质包裹，分为《花园》、《旅程》、《神殿》三部分，营造园林般的错落感受，形成了一个中西“对话场”。

　　从山水中走出来的“人”

　　雅昌艺术网：《雅謌》系列是最新的一批作品，也是第一次亮相，为什么会画这一系列的人物群像？

　　彭薇：《雅謌》是今年的新系列，和我前后几次来苏州有关系，我去逛了园林，也在园林里画画，最大的感受就是物是人非，回想起建园子的那些人，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

　　第二，这一系列和我以前的《遥远的信件》系列、《遗石系列》也有关。《遥远的信件》系列当中都有小的人物出现，非常小，这次的《雅謌》系列就是把这些小的人物从山水当中“请出来”。人物在中国山水画中有时候不会出现，但对于中国山水画来说，人的主观非常重要，我们看山水画，第一眼看到的风景，其实看到的是“人”。董其昌的画中一个人都没有，但我们却知道这是董其昌所画，因为画中所有的“物”都指向背后的人;《遗石系列》也是这样，都是指向“人”的。

　　我创作时并没有想到这些，但是呈现展览时，系列之间会产生一种联系，所以《雅謌》也对应了另外两个厅的系列。

　　还有一个原因是，画人物是一个挑战，我爱做有冒险性的东西。之前没有画过这么大的人物，尺幅上是一个挑战，其中涉及到人物微妙的表情。画人物其实挺难的，顾恺之说过画人是第一个难。《雅謌》系列的画法也比较特殊，类似于以前画衣服系列的画法。

雅謌系列 宣纸水墨平面绘画 77×145cm 2016年

　　雅昌艺术网：《雅謌》系列画了好几张古代的高士。

　　彭薇：你看他们是高士的形象，但他们都有现代人的状态，也有现代普通人的情感在里面，都有点模模糊糊的暧昧感。我从来没有把“古人”当成古人在画，我画“古人”的时候都在想着现在的某个人。

　　雅昌艺术网：如此说来，人物的形象更多地是想象中的吗？

　　彭薇：不是想象，更多地是一种映照关系，看到某种东西，然后映照到现实中的某一个人，某一件事。

　　雅昌艺术网：那么为什么要给他们“穿上”古人的服饰，而不是直接画现代人？

　　彭薇：我不喜欢很多现代人的穿着，我喜欢距离感，也一直以来，我的画就是和现实有距离，这个距离非常微妙，不那么远，也不那么近，这是我的一个原则，平时和人相处也是这样。自己从不会和人近到要“同穿一条裤”的地步。只是在心中有几个人，和自己关系非常好，他们该出现时就会出现，这是我喜欢的距离感，因为有距离，所以才不会过时。观看任何事物，都要跳开一段距离来看，假如沉溺在某一种情绪里，是做不好事情的，必须要跳开“当局者”的状态。

雅謌系列 宣纸水墨平面绘画 77×145cm 2016年

　　雅昌艺术网：《雅謌》系列和此前的《遥远的来信》系列，都没用使用纯色？

　　彭薇：我觉得自己天生比较会用颜色，例如《遥远的来信》当中的山水采用了小青绿，而不是大青绿，我喜欢有灰度的色彩，青绿都在我的灰度中，都有灰调，所以我的画面中没有纯色，没有纯蓝，纯绿，都是带灰的。我有自己的方法，包括画人物，都是先拿碳笔定个稿子，在潮湿的状态下很快完成所有的线条。

　　展览本身亦是另一件作品

　　雅昌艺术网：这次布展陈列的方式也很特别，《旅程》这一单元采用了圆弧线划分空间，《花园》这一单元则用多个三角形来分割，错落的布列形成迷宫般的格局。

　　彭薇：这次布展可以说是苏州博物馆现代艺术厅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改建”，我们三个女子和工人们一起造了三个新的房间。这次展览的空间设计师叫丰田启介，早在台北历史博物馆办展时，我们就有一次成功的合作。

　　苏州博物馆是贝聿铭先生的收官之作，展厅设计非常经典，富有个性，但却是贝聿铭的个性。来到现代艺术厅之后，画家的个性很容易被贝聿铭的个性淹没。对于画家来说，展览方式同样是作品的一部分，是三维的、更立体化的。

　　所以我请丰田先生加入团队，来完成另一件作品，即是“展览”。丰田启介很敏感，他能够看出空间当中可以被利用的东西。东厢最大的一个厅有一面巨大的窗户，窗外竹影匆匆，贝聿铭设计的窗户给所有的艺术家提出了一个挑战，它本身是一个景，有些艺术家想“借”这个景，有些想遮掉这个景。观众进入展厅后会一眼看见这面大窗户，画面则容易被忽略。

　　我非常佩服贝聿铭的设计，便和丰田先生商量，设法借用贝聿铭的设计，因此，我们是在一件经典的作品之上再做一件作品，这和我自己的作品感觉相似，我的作品即是这样，使用经典的内容，再来做自己的东西，是很好玩的事儿，也是很难的挑战。

展览空间设计：“旅程”部分

　　雅昌艺术网：《好事成双》系列，即绢鞋即展现在这面窗户之下，空间感很私密。

　　彭薇：窗子本身是半透明的，于是我们也用了半透明的材料来分割空间，像帷幔一样，材料的质地感也很接近绢鞋的质地，构成了展览空间的基调。为了避让这个窗户，但也要接近它，有点窥探性质的观看，所以营造了一个独立的空间，对应了窗户，也对应了我的作品，《好事成双》很适合在那里展，有一种暧昧关系，鞋子里面画的都是人物，鞋子本身就是半遮挡性质的;在这间“小房子”里，能感受到竹影，下面就是我画的鞋子。

好事成双系列

　　雅昌艺术网：《花园》这一展厅对应的是《遗石》系列和《遥远的来信》系列中的部分小画，三角形分割出错落感是怎么考虑的？

　　彭薇：展览之前，我们去看了苏州博物馆旁边的狮子林，那里的叠石假山很著名，博物馆内还有贝聿铭设计的片石假山，所以我的作品要和它们对应起来，虽然我的画是平面的，但营造出曲折环绕的花园感觉，和园林形成对应，和贝聿铭设计的45度三角形屋顶也形成对应。

　　《遗石》系列是从十六年前就开始画的，但这次展示的都是今年完成的作品，一共有八张。选择一个石头，为什么会觉得这块石头好或者不好，都取决于个人主观的审美，每个人的审美不一样，标准也不一样。从古至今，很多人喜欢石头，喜欢的形象各不相同，都和个人的性格、爱好有关。

　　我在选《遗石》系列作品时也是在挑选“石头”。明清文人推崇“瘦皱漏透”的趣味，但我更推崇艮岳那样自然的、大型的山石。宋人的石头是雄奇的，到了明清就变成了文人案头的赏石，可供把玩的。苏州园林当中有几座假山是艮岳的遗石，都是巨大的，所以这一系列叫《遗石》。

展览空间设计：“花园”部分

　　雅昌艺术网：你是否有怀古的情节，憧憬宋代？

　　彭薇：其实没有，我觉得好玩之处是，身处如此现代化的时代，去怀想宋代，如同本次展览的主题“我想起了你”，想起了谁是重要的一件事。假如让我穿越到宋代，没有iPhone用，就要疯了。画家永远在现实和想象之间游走，想起了什么也是因为在现代遇到了什么。

　　雅昌艺术网：那么太湖石的作品为什么命名为“取决于偶然”？

　　彭薇：因为画出来很偶然。画的旁边也抄录了诗人的信件，来源于帕斯捷尔纳克和里尔克的通信集，其中说到诗歌的好也取决于偶然。石头的好也取决于偶然，完成一幅画需要天气，需要画家的状态，我是在没有思考的状态下一笔接一笔完成的，画一百张可能才挑出来十张，而且不是当即挑选，要保持距离感。

　　无论石头，还是绘画的形成，成功的作品一定要在偶然的情况下出现，才让人惊讶，如果一切都在控制当中完成，就不是好的作品。

此处取决于偶然之九 宣纸水墨平面绘画 96×180cm 2016年

　　雅昌艺术网：“花园”这一单元对面的展厅是“神殿”，这一单元展示了《雅謌》，还把手卷、册页、盒子做成了装置。

　　彭薇：我最早是要展示手工的书，每次展览都会有一个装置，手卷、册页、盒子是一体的，都是装置。

　　装置是有纪念性质的，它们是书和卷轴没打开时的样子。书籍正在消失，是值得被纪念的，第二，我的很多灵感来源于印刷品，所以我对印刷品有感情，要感激、感念它们;第三、所有的平面绘画都不是单纯的绘画，绘画也是物体，我要让大家看到绘画的物质性，因为它存在才会有纪念性，所以做了《遥远的信件》系列的装置，和“神庙”这一单元的主题相契合。

　　人和石头的精神是对应的，也是两个展厅的对应。

展览空间设计：“神殿”部分

　　用经典开启当下的表达

　　雅昌艺术网：《遗石系列》旁边几件作品叫《人生当中最美好的都是免费的》，它述说的是什么？

　　彭薇：《人生当中最美好的都是免费的》这个系列其实一共画了5张，这个命名最早来自一首歌，我在看《广告狂人》，就是《Mad Men》最后一季的时候，剧中人的老板去世后，他突然看见老板，老板下楼给他跳舞，唱了一首歌，歌的名字就叫《人生中最美好的事都是免费的》，一首好莱坞的老歌。

　　我非常感动，它的歌词非常好，其中唱到：天上的星星都是免费的，月亮也是免费的，其实爱也是免费的。于是我画了这样一个系列，这个系列都有人物，而且都是两个人在一起，状态都是比较暧昧。

　　旁边抄录的信件都与金钱有关，是关于艺术家缺钱，需要钱的信件。这个是一个对照，虽然人生中最美好的事情是免费的，但即使时天才的艺术家也经常被不免费的事情所困扰，为钱所困扰，在当时没有那么人意识到他们是天才，多么残忍!

人生中最美的事物总是免费的－5 宣纸水墨平面绘画 72×38cm 2015年

　　雅昌艺术网：在《遥远的来信》系列中，每件作品背后都有一段故事。

　　彭薇：我想起了很多艺术家、文学家。《要去的地方》这是我在逛狮子林时感受到的，狮子林的假山堆叠在一起，却营造了各种曲折回环的通道。之前我读了很多印象派艺术家的通信，发现一个关于马奈的故事，马奈的《奥林匹亚》画了一个侧身裸躺的妓女，展出之后受到所有保守沙龙的攻击，他就写信对德加说，我们要去西班牙旅行，但我要卖掉这张画，希望买一万法郎。他还写过一封信，对布鲁斯特说，设想一下，卢浮宫挂着这张《奥林匹亚》会是怎样的场景?

　　但马奈患有严重的风湿病，腿被截肢，早早去世了，直到去世都没有卖掉这张画。马奈死后，他的好友莫奈、马拉美和其他印象派友人，筹集了两万法郎，从马奈的遗孀手中购得这幅画，几经周折，最后捐给了法国政府，终于按照马奈的愿望放进了卢浮宫内。

　　后面读到的两份信件是莫奈写的，一份是写给马拉美商量筹款的事宜，另一份是写给法国的文化部长，希望把《奥林匹亚》捐给国家，放在卢浮宫，为马奈正名。

要去的地方 宣纸水墨平面绘画 560×145 cm 2016年

要去的地方（局部）

　　雅昌艺术网：这个故事是如何转换到图像上的？如何“变成”园林和石头的？其中内在的逻辑是什么？或者说读到艺术家的信件，画面为什么不是画他们交往的场景，而是转换到中国山水画的图式上？

　　彭薇：这个故事直接指向了我们现在的状况，我很羡慕那时候的艺术家，互相联系，有正义感，有道德，有判断力。而园林是纪念碑式的，是不朽的，和《奥林匹亚》这张作品是一样的。人的精神也可以是不朽的，但可能在当下遗失了。

　　我喜欢单纯的并置，有时候会产生一种特别的对话，像引用“引文”在写作，引用别人的句子，说出了自己的话。我不喜欢直接写现实的东西，我不是大喊大叫的人，但中间需要一个媒介来传达我的声音，这个媒介一定不是现代当下的东西，所以我爱用过去人的东西来表达自己。

　　雅昌艺术网：那么对你而言，西方艺术家的信件是“引文”，还是中国画的图式是“引文”?

　　彭薇：文本是引文，绘画也是引文。两者对我来说是同质的。

　　雅昌艺术网：最早为什么把这些信件抄写在画面旁边，像引首或者尾跋一样？

　　彭薇：《遥远的信件》做到第三件的时候，出现了一个构图的遗憾，为了弥补这个错误，我觉得必须用文字来填写，而中国画传统的题画诗、画跋是构图的一部分，是不可或缺的。我当时正在读高更的通信，就顺手用小字抄写了上去，抄了三封半。

　　雅昌艺术网：你特别喜欢读西方艺术家的信件？

　　彭薇：我第一喜欢读自己撰写的个人传记，第二喜欢读对谈。我喜欢的不是美术史的“史”，而是每一个自己的状态。 美术史是被后人整理和修饰过的，而我喜欢直接看到艺术家到底是怎样的人，在他们自己的个人传记、回忆录、对谈、信件中最能体现。我喜欢这种“正经的八卦”，而不是被人咀嚼的东西。

　　雅昌艺术网：那么对于中国艺术家的传记呢？

　　彭薇：中国古代艺术家很少为自己立传，都是后人为他们立传，这样会出现一个问题，把很多别人的事附会到某个人身上。我的老师曾说，英雄其实是一个“箭垛”，时间久了，所有的事情就像射箭一样，射到他身上，不见得是真实的事情，但慢慢变成了传说。

远而近的东西 38×140cm 宣纸水墨卷轴 2016年

　　雅昌艺术网：读者了解的内容是希望通过文字本身来传达，还是图式？

　　彭薇：都可以。通过两者的并置，我希望有一个反差。其实最高级的东西是不需要翻译的，大家都能懂。

　　雅昌艺术网：现代主义把绘画的叙述性消解掉了，那么你把文字抄写在一旁，是否又把叙事性提了上来？

　　彭薇：我绘画的时候也在玩味笔触，画的时候非常讲究技法，抄写文字的时候又想到其中的叙事性，最后他们合并到了一起。

　　雅昌艺术网：那你自己保持写信的习惯吗？

　　彭薇：没有，刻意去写信有点矫情，现在有电话、微信，通讯方式很发达，我抄录的很多信件都与我们平时收到的短消息内容一样，都是生活、创作中的一些琐事，但这些生活碎片很珍贵。

《遥远的信件》系列 装置

　　雅昌艺术网：你如何看待对经典的挪用？

　　彭薇：我的技法和传统有差距，当技法语言属于个人的时候，挪用就会变得特殊，而不是模仿和copy。

　　我的画运用了大量经典绘画的图像，在绘画时也在想，为什么这些东西能吸引我?为什么它能成为经典?如同博尔赫斯所言，任何传统，任何经典，假如不被某个人开启，不被某个人使用，它就不是经典，经典就是要被人使用，被人不断的发掘，在某一天被重新发现，这才是经典。

　　雅昌艺术网：谢谢。

来源：雅昌艺术网 作者：房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