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谈孙竹篱的松

　　我对孙竹篱刮目相看，继而越看越不简单，越看越感动于他的品格之高，人格之大，源于前两年拿到两本杨朝晖著的《竹篱画鉴》和《论道竹篱》。翻开扉页，是一幅孙竹篱提笔作画的相片。该书的画面让我眼前一亮，神气一振，那是一幅龙骨铮铮，奇枝倒垂，老笔纷披的《松树猫头鹰》，画松一棵，临寒屹立，怀抱孤高，傲岸轩昂、清简朴拙的气概携松涛过岭，洗人肺腑。

　　脑海中猛然闪过当代画家汤文选的话：“大道触目惊心，小道赏心悦目。”记得他还说过：“画画博大为上乘，个性为中乘，物象为下乘。”“作品只有给人以强烈的震撼，独特的感触，无尽的韵味，鲜明的个性，才为上乘。”

　　而孙竹篱的松，确实让我感到惊心动魄。读其题画诗，更让人心中一快：

　　一扫苍烟百丈高，墨池飞出老龙蛟，

　　若逢僧繇添一点，今驾风云弄海涛。

　　气息高迈，豪情激荡，其画其诗让我品读再三，一种敬佩仰止之情，油然而生。从那时起，我感到孙竹篱的了不起，并开始深入研究他。

　　画松贵苍健老硬、古秀清奇，气概轩昂，又最见作画者的胸襟和笔力。吴镇的松有孤高之气，陈老莲的松有高古之气，八大的松有奇倔之气，齐白石的松有静秀之气，傅抱石的松有潇洒之气，吴昌硕和孙竹篱的松，皆豪气纵横，而孙竹篱又更加老健苍郁，观其松犹读杜诗。

　　后来，我又看到孙竹篱画的《苍松图》，画松四棵，真是老干苍郁，奇枝徘徊，大有豪健朴茂精神，天风海涛气魄，如千松在岭，让人一观，顿生一望不断之情。前人多画《五松图》，而孙竹篱独画四松。我想到杜甫，杜甫在成都时，曾在草堂边亲手栽下四棵小松，后流离三台、阆中等地，对四棵小松念念不忘，当他再回成都时，特地作《四松》诗，借四松抒发他乡漂泊的人生感慨。作为一个诗人，孙竹篱一定知道杜甫是到过三台的。孙竹篱画四松，不仅有对人生漂泊的感慨，更多的是抒写历经沧桑，挺拔傲岸的高旷之怀。

　　还叫我说什么呢?且高声吟诵荆浩的《古松赞》吧!

　　“不凋不荣，唯彼贞松。势高而险，屈节以恭，叶张翠盖，枝盘赤龙，下有蔓草，幽阴蒙茸。如何得生，势近云峰，仰其擢干，偃举千重。巍巍溪中，翠晕烟笼，奇枝倒挂，徘徊变通。下接凡本，和而不同，以贵诗赋，君子之风。风清匪歇，幽音凝空。”

　　二、谈孙竹篱的荷花

　　孙竹篱画得最多、用功最深的是荷花，最得意的是荷花，被人骂得最多的也是荷花。他的艺术追求，遭人误解，被人不屑，也是因为荷花。可谓成也荷花，误也荷花。

　　虽如此，孙竹篱令我最心佩的，还是荷花。近代自张大千之后，画荷而有大品格者，以我的愚见，当数孙竹篱。

　　他画荷，一洗前人习气，并一意孤行，开古今一种画法。画叶，阔毫方笔，浓淡两种墨色承接相续，俯仰跌宕;画干，篆笔坚挺，锥画沙、折钗股的笔力，老辣生拙，无人可拟;画花，或浓墨双钩，或朱红展叶，就几种变化;画莲蓬，一色的方笔成形，用色在大红、朱砂、赭石、藤黄之间。这正如他的为人，清简素朴，一任单纯，不来花腔花调，醇古名士之风，令人怀想。

　　所以他一般的荷花，易学好仿，现在市场上他的画，赝品最多的也是荷花。不熟识其画的人，甚至一些学养深厚、才情清傲的人，看到他清简单纯的荷花画法(其实大多看到的是应酬之作和赝品)，就大声数落孙竹篱不过就那几块那几笔，三流画家而已。由此，影响了大家对他的看法，也影响了一般研究者对他的看法，甚而写文著书时，对他只是一笔带过而已。真正懂得他的人，一是吴凡，二是薛永年。特别是吴凡，眼力独到，是他首先发现陈子庄，推出陈子庄。而后，又是他开先评说孙竹篱。

　　最能代表孙竹篱画荷成就的，是他的风荷雨荷，逸兴飞扬，笔飞墨舞，似与风雨共舞，大气磅礴，毫无半点颓意，看了使人心潮澎湃。

　　他七十四岁客绵州，和老友相见对酒，尽兴而饮，提笔狂写《风荷图》，饱蘸墨汁，浓淡不拘，大块墨田从笔底飞出，墨象天成，忘乎所以。又数根老干勃然挺出，穿插生动，画一花傲然穿出幅顶，接着在左下依势用草书错落长题。整幅画笔势飞扬，一股豪气铺天盖地，磅礴而下，震撼人心，真大丈夫之荷也!

　　再读其诗：

　　晓霁烟和雨，一身清如洗。

　　临池十数载，废画三千许。

　　换得一壶酒，独斟深竹里。

　　醉时还自笑，素性何偏僻。

　　他对自己的艺术追求再清楚不过。阔毫方笔，浓淡两墨，并非他不懂墨韵，不会墨色淋漓，是他“素性何偏僻”，一任清简朴素之个性流露。所以有识者这样说：“吴昌硕、孙竹篱同是‘画气不画形’，都酣畅泼辣，大气磅礴，但孙比吴的气更来得清纯”，此当为知音之说。

　　每看他的风荷雨荷，我眼前都浮现一个情景：夏秋之季，在电闪雷鸣，大雨倾盆之时，总见一个清瘦的老者，披蓑衣，戴斗笠，顶着风雨，赶到荷塘边，观察风雨中荷花的神态，还不时冒雨写生，直到雷过雨停，方才悄悄离去，这就是孙竹篱。他的荷花与风雨共舞，洋溢着一种豪迈乐观的激情，飙然与天地精神相往来。

　　三、谈孙竹篱的梅

　　孙竹篱画梅，骨格苍古，花色烂漫，以红梅、黄梅(腊梅)为多，一派春意、偶尔绿萼点缀，亦不失清朴高古意味。他的梅花不论繁、简，品相极高。

　　画梅品在骨格、气质，或清奇、或疏香、或老健、或高古、或质朴稚拙、或天真烂漫，都是雅格。雅而气韵自高，反之艳俗。现如今雅格之梅难觅知音，太平盛事，皆爱喜梅、红梅，红艳艳一片夺人眼目，喜洋洋满堂暖人肺腑。实在是离梅之乾坤清气、傲骨精神远而又远了。不过此一时彼一时，梅花精神浩浩长存天地之间。你看，千古传世的梅花佳作，哪一件不具雅格深致。所以作一画家，需求雅尚，勿以艳俗欺世。

　　画梅，于繁、简两边，最见功夫。

　　画简意深，如人说话，言简意赅，恰到好处，有大真理;画简笔简，笔笔纯净，是大功夫。所以许多大家都认为：“小品不小，简而不简，非大手笔不能得其精妙。”

　　画繁要气纯，千笔万笔，章节错落而无一妄笔，举重若轻，千头万绪而从容不迫，此最见大涵养。文同画竹，王冕画梅，就是这样。

　　孙竹篱画梅，构图也有简、繁二种。

　　孙竹篱画简梅，或数枝横斜，疏风洗雨;或干老花稀，空里疏香;或老瓶插梅，曲尽低回偃折之势;或梅枝小鸟，清新可爱。他的圈花之法，与吴昌硕、齐白石都不同，侧锋婉转，自成把势，别开生面，仅此一点，就非常了不起。两朵三朵，七朵八朵，或含笑迎枝，或停霜映日，正应李方膺之诗：“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两三枝”，极尽简约之致。然后常常草书长篇大题，多写其画梅心得，常题有梅说二种：

　　“古今画梅者多矣，各有其感，各有其意，各有其法，用笔亦异。以锥画沙笔法为之，得其遒劲之姿;以折钗股笔法为之，得其奔龙走蛇之势;以屋漏痕笔法为之，得其苍古之意;以壁坼之路笔法为之，得其诡秘之奇;以逸笔草草笔法为之，得其清幽之趣，此皆画梅之真髓也。”(其一)

　　“余画梅二十余年，能有几岁寒霜，亲临梅下观察写生?只好以其他枯枝杂木以代之。常写槐枝取其瘦劲，时写枯藤取其盘曲，更写老木根皮取其苍古，亦写荆棘取其谲奇，也写疏柳取其飘逸。此虽殊与梅，但有其共性耳。”(其二)

　　此二段梅说，足见其胸襟之广，悟性之高，化功之深。所以他的梅花，平常中带着奇气，素朴里更见性情。

　　他曾画一《瓶梅图》，爽快五笔画一残瓶，遒劲四笔瓶口出枝，然后淡红轻抹，着花两朵，一含一开。瓶腹横题一诗补空：“老去丹青笔不停，客来索画亦多情，送我一坛老窖酒，粬香饮尽作花瓶。”题毕，又于右下一章镇角，与梅朵遥相呼应。构图清奇，笔墨简妙，却又春意无限，情趣盎然。

　　孙竹篱画繁梅，格局博大，气势浩荡，天香弥漫。常画一粗壮大干，墨色古厚清苍，傲骨铮铮。浓墨画枝，纵横穿插，开合大度，行笔遒劲生辣。点花更是满天朵红相偎，花云蒸腾。

　　他有一幅《红入一窗梅》，可称典范。画幅上长枝俯仰，枝枝龙骨纵横，满天红梅自幅顶倾泻而下，右下画两干劲挺而上，以承开合跌宕之势。在画的左面自上而下，扬扬洒洒，长题奔泻，犹如一块天然石壁，与梅花照应成趣。整幅画真气流动，气韵浑成，诚如题画诗所写“胸开浩气指尖雷”，积雄浑阳刚之大美。

　　四、谈孙竹篱的竹

　　蜀中水墨写意大家龚晴皋曾说：“植物之中竹难写。”我的理解，难写在清健挺拔之精神，超逸傲岸之风气。画竹之人，若无超凡脱俗的气质、潇洒清旷的胸襟、含辛茹苦的素养，断难为之。

　　画竹宜瘦不宜肥，宜疏不宜密，粗肥密厚则恶俗。所以自古画竹之士，大多写取瘦竹清节，三竿五竿，疏疏落落，清清爽爽，宜得竹之清气雅韵，也见画者清拔脱俗的气质和心境。从元代的吴镇、倪云林，到清代的郑板桥，再到今天的启功、卢坤峰诸君皆如是。唯有明代徐渭，清代扬州八怪之一李方膺、近代海派开山前辈蒲华、吴昌硕，以其不同凡响的胸襟才华，化出竹形，取笔情墨趣，纵笔挥洒，写意写气，直写傲岸洒落的胸襟，把水墨写竹推向又一个高峰。

　　孙竹篱画竹，源学吴昌硕，大多苍干劲挺，错刀铿锵，疏风阔雨，萧萧飒飒，豪气飞扬。他画竹用功刻苦，曾自言：“早岁画，余痴于竹，逸兴长临池，数十载泼墨竹几千张。”又有诗句：“索句吟骚赋，倚窗酌酒浆。惯看风雨势，不意近潇湘。”故其画竹，多为瘦竹劲挺，劲风拂面，竹叶翻飞。

　　他画竹不同前人之处，便是阔笔挥洒，敢为大竹大节，只见密匝匝几竿大竹直冲云霄，满当当一腔清气撑满画面。

　　他乙丑秋画《密竹图》，清墨篆笔写干，双笔相承，笔意朴厚;草法勾节，隶笔出枝，悠游有余;浓墨撇叶，如鲁公笔法，翻飞风雨。整幅画青龙不见首尾，上下直通天地，密匝匝千竿玉，直通通豪气生，挥写出坦荡洒落之胸襟。令观者心胸震撼，回肠荡气。

　　画竹如此大竹大节，大忌大用，入俗出清，真大俗大雅，令我咂舌不已。

　　竹下的题诗，更见其通达坦荡的胸襟：

　　二两熏牛肉，一壶老白干。独斟殊宜醉，多虑岂终年。

　　昨夜惊风雨，修竹纵波澜。三年未画此，今日一千竿。

　　这年初冬，他又作有一幅《密竹图》。依然密匝匝八竿大竹排满画面，清墨单笔劲写苍干，草笔勾节，然后饱含浓墨，挥扫竹叶，浓密的竹叶从天顶自左而右倾风飞下，率直朴厚之气扑面而来。竹根部大草横题：

　　酒醉挥毫无忌惮，扫出密竹大如椽。

　　此图不是供欣赏，只赠任公作钓竿。

　　任公子作大竿大钩，钓于东海，得大鱼，享众人。庄子的故事已让人浮想联翩。而竹篱老人画此竹，大竹大节大气魄，直叫我拍案叫好!这一年，竹篱老人79岁。一年后的秋天，老人便驾青龙乘清风，寻庄子而去了。

　　五、谈孙竹篱的紫藤

　　近代大写意画家都爱画紫藤，老藤缠绞，花串飘逸，紫红争艳，一阳刚一阴柔，好似霸王别姬，情意绵长，时有蜂蝶往来，更增生趣。

　　齐白石画得好，画藤老笔纵横，龙蛇交影，自有主张“胸中著有龙蛇，用之画藤，有时雷雨亦疑飞去”(60岁前后画藤手记)，又明白生活“南方的紫藤是花与叶齐放的，北方是先花后叶，别有风趣”(1927年游园对胡橐语)，更有笔法心得“好似书飞白，还如结乱绳。丝麻成缕复杂乱，龙蛇交影并飞腾”(《画藤歌》);“画藤愁不乱，能乱即有神”“乱到十分休要解，画师留得悟天真”(《得儿辈函复示》)。

　　齐白石对自己画紫藤的创造是很自负的，确实一变新法，前无古人，开一派画藤宗师。后来的画人，多学他，而不能突破，甚至被一些涵养、功力不到的人越画越俗。又有许多想出新的画人，看到齐白石的紫藤感叹再三，只好望而却步。

　　翻遍当代画家名谱，当看到孙竹篱所画紫藤，一下停住目光，看两眼，再看两眼，沉默片刻，不由脱口：“他竟然这样!”

　　他巧用白描勾花法，一变紫藤画法，接木移花手段，别开一种风致。看了孙竹篱的荷、竹、梅，看到紫藤，到此，终于可以说，孙竹篱是一位极具创造性的画家。他的画，大都别开生面，体现了创新思想和个人风格。虽然这种风格还不是尽善尽美，但已经非常了不起。齐白石就重视创造，主张“画家先阅古人真迹，然后脱尽前人习气，别创画格，为前人所不为者。”这样的画家，才是优秀的画家。

　　孙竹篱画紫藤注重以书入画：“(画紫藤)以画藤条为难，缺此一功不成为上藤矣。基本功在于书，在大小篆及草书上下功夫。用之于画，使特多在裕如顿挫自得，如此既得其骨，又得其神，又意惬飞动矣。至于蟠曲之势，若常挥洒，自得要领。”自喜以草法画藤：“盘曲如龙，行笔如狂，连绵大草间有节奏，停笔处如节，连续起笔也，速者如繁弦急管奏也。”而于此飞动之势有别于齐白石。(《竹篱诗文集》)

　　在“藤为功，画为主”之外，还强调“布叶”：“一幅灿烂紫藤却以布叶为关键，可起显隐花序之妙，亮藤之功。”同时还须重趣味：“或繁花而叶疏，春意实浓;或加之禽鸟虫鱼，则别有情趣。”

　　他画有一《紫藤》条屏，构思简妙。数笔画石壁垂顶而下，一老木斜穿画面，又画老藤缠树，再用双钩笔法，画三串紫藤飘摇而下。然后藤黄加红染叶，胭脂点花。左上空处题穷款：竹篱。用笔质朴明快，气息清空曼妙，足见其才情。

　　他还时画藤花小鸟，有题诗，亦清新上口：

　　春雨新晴后，藤花烂漫开。

　　东风未送信，好鸟自飞来。(其一)

　　化雨春风后，鸣禽独尔来。

　　应酬新绿酒，兴醉赏花开。(其二)

　　今岁春风早，群芳不自知。

　　藤萝暗得信，先放第一枝。(其三)

　　六、谈孙竹篱的蔬果

　　孙竹篱所画蔬果，有枇杷、梨、柚子、石榴、苹果、葡萄、樱桃、葫芦、南瓜、丝瓜、扁豆、芋头、葱、笋、红椒、白菜等。所画蔬果，又常以小鸟、八哥、螳螂、小鸡点缀其间，以活画趣，可谓一腔田园情怀，满纸山乡风味。

　　他自言：“余老年喜画田园瓜豆，其情其意，实出于陶潜、王维。若熟读陶、王作品，斯得余画味外之味也。”何谓味外之味?他继而又说：“如吴昌硕看石涛所画的《瓜果图》题诗云：‘画图如读《高僧传》，十万云山水一方。笔底尽绕金石气，漫云蔬笋是家常。’由蔬笋而联想到《高僧传》这部书，及其遍览名山大川搜尽奇峰之意了。又如清代张光启《池上》诗云‘倚杖池边立，西风荷柄斜。眼明秋水处，又放一枝花’。纯美的感觉，无限的含义。”所以他的画，皆有自己的观察、立意和表现，并求之以“象外”，以画寄寓自己淡泊清简的情怀。

　　蔬果之中，他曾对枇杷用功较多，20世纪70年代多画枇杷，以至人称孙枇杷。所画枇杷笔意清新，且点脐仅用一点，有别于前人点脐三、四、五点。友人收藏的《枇杷小鸡图》，堪称妙品。数笔快锋扫出树根，顺手向右下斜出一枝，六叶迎风，五果鲜嫩。又于树根下添画五只小鸡，神情各异，左边一只小鸡在树根下啄食，右面四只小鸡，一仰观、一奔啄、一回首轻语、一举目以听，真乃天趣之作。

　　蔬果中最有特点的，我以为是他的南瓜，一任阔豪方笔，铺排使转，画出的瓜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绝不圆滑，骨格清旷，不阿流俗之好，坦荡自成一家。

　　他有一幅《雅兴》，构图简逸清妙，赭色瓜藤舒卷而下，笔势潇洒，右下方笔轻转，刷刷十二笔就画出一个大红南瓜，又两笔轻抹为柄，接着在南瓜上方细笔轻挑，以劲健之线勾出一只小鸟的嘴和背，顺势转锋铺豪画腹与尾，又三笔挑出鸟爪。一瓜一鸟，别具情趣(他还有多幅《八哥南瓜图》)，画完还乘兴作诗一首：

　　老眼浑浑视隔纱，丹青信笔抹南瓜。

　　招来小鸟嗤嗤笑，笑我疏藤还画花。

　　又见一幅《乡趣》,构图绝妙，清简韵长。

　　只见其右上以赭石入墨，三笔成叶，浓淡两叶如掌。又数笔快锋游走。两根瓜藤在他笔下也骨气生风，劲健向左翻绞而去，然后随势左下一笔瓜梗垂下，接着藤黄润笔，重抹大红，四笔方折，一笔轻带回护，画出一有棱有角的金瓜，在藤上小笔细勾一螳螂，极见功力，乡间情趣令人展观再三。整幅画惜墨如金，又处处飞动，气息清简纯净，如干脆人说干脆话。此等大功夫，非花花哨哨者所能梦见。

　　齐白石曾在日记中谈印：“刻印，其篆法别有天趣胜人者，为秦汉人，秦汉人有过人处在不蠢，胆敢独造，故能超出千古。”白石老人也正是以“天趣胜人”“胆敢独造”而“能超出千古”。

　　我是以白石老人的美学主张来审视孙竹篱的，他画荷、画梅、画竹、画紫藤，以至画瓜，一直都在寻找一个“独造”的面目，在继承传统的同时作“破茧”的努力，他在日常生活中写田园，寻找新题材，如他的苹果、柚子，都是前人未用意或觉得不好表现的，他一生都在画图中追求真情和天趣。

　　我不敢说他的画已是“能超出千古”，但他一生的追求和所为，已证明他是这条路上一位杰出的行者。在当代花鸟画家的行列中，他是一个有成熟的美学观念和独立精神的创造型画家，他的价值正在于此。

　　只可惜他的一些应酬之作和射洪那些以他为生的赝品之作，败坏了他的艺术成就。每当此，我都不由想到吴冠中的话：“趁现在还有力气，赶紧撕毁不满意的作品。”这种对自己、对艺术、对历史负责的气度和勇力，是让每一个为艺之人由衷敬佩并警醒的。

　　七、谈孙竹篱的禽鸟

　　窗外鸟声悦耳，这是一个春天的早晨，天气晴朗，阳光和煦，春色融融。

　　“二十四番花信催，枝头好鸟为何来。”(《题画攀枝花小鸟》)，“梧桐叶落漫苍苔，次第芙蓉映户开。好景正筹老窖酒，何由小鸟也飞来。”(《题木芙蓉小鸟图》)。在孙竹篱的画中，常见可爱的禽鸟，或翻飞于晴空梅林;或停歇于竹枝石岸;或游戏于田边篱下;或凫游于荷塘小溪，一派山林景色，田园风光，生趣盎然。孙竹篱是属于田园的。他身上有两股气，一股气豪迈疏荡，清旷简远，来源于阮籍和李白;一股气朴素淡泊，自然天真，来源于陶渊明和王维;当然杜甫对其也有影响。他骨子里是魏晋的，而陶渊明的田园情怀，更是影响其一生。

　　我喜欢他画的燕雀、小鸡、鸡、鸭，还有个性独特的猫头鹰。虽然他还喜欢画鹰、鸥、鹭、芦雁、翠鸟、鸳鸯、雉、八哥、喜鹊、鱼、蟹、蜻蜓、蜜蜂等禽鸟鱼虫，但我以为都不及前列数种的成就高。他所画禽鸟，神趣不俗。这也是画禽鸟者最难得的。

　　他画燕雀，或飞动翩翩，或俯仰顾盼，或停跳游戏，神态天真，稚气可爱。他自言：“余画燕雀，是以儿童动态为之，才有稚气，才乖。耍鸟学鸟叫乃儿童常事，他们最爱鸟。”

　　他的《春色融融》图，数枝桃花争艳，图中画小鸟四只。两只立于枝头，淡墨婉转画其身，浓墨点画出头尾翅足。一高一矮亲密相依，四目下视。画的右下又画两只，一只立于地，仰头欢鸣，一只振翅下飞，如闻倾述。四只小鸟意趣十足，活灵活现，团和了一幅春天图画。

　　他画《竹雀图》，一轮月亮，一枝竹竿，四只小鸟停歇竹枝上，旁边两只小鸟右视而鸣，中间两只小鸟相向而交语，动态生活。题画诗将意境又推进一层：“当窗明月出，小鸟集嘈嘈。嫋嫋一竿竹，无风也自摇。”

　　还有一幅《竹雀图》，没画月亮，而一群小鸟，在竹枝上各具情态，还有数只自右往左翩飞而来，天真之趣，让人品味再三，而又心存喜悦。

　　他的《梅雀图》，一只小鸟立于枝头而鸣，仅九笔而成，简到极致而能神趣自足。

　　画雀鸟，我曾惊叹于汤文选，他画《秋收图》，数百只小鸟旋飞于天，鸟鸟不同。而今，我又惊喜于孙竹篱，所画小鸟，天真稚朴，趣味鲜活。

　　孙竹篱的小鸡也画得非常生动。画小鸡有神趣者，齐白石当为第一。齐白石的《昔时相呼》《雏鸡图》等，都是千古神品，前无古人，后少来者。

　　孙竹篱多画《枇杷小鸡图》《蔬果小鸡图》，他的小鸡，也是来于写生，动态逼真，神情生动。

　　他于1986年79岁时在成都画有一册页，其中一幅《小鸡觅食图》堪称神品。一装谷草的竹篓被一只小鸡戏跳掀翻，谷草倾地，这只小鸡好不得意地站在篓沿上，而三只小鸡飞奔而来啄食余谷，神态可爱，有如神助。诗也题得好：“午罢耕耘后，食余谷草疏。鸡儿不午眠，劳母遍寻呼。”田家生活之趣，俱现笔底。齐白石之后，画中天然田园风味者，以孙竹篱为先。

　　现在谈谈孙竹篱的公鸡和母鸡。画鸡我最服的是潘天寿，他曾画一鸡卧巨石之上，骨子里却透出鹰的气概。

　　孙竹篱画鸡，颇得神情清远，轩昂不群的神气。特别画公鸡，雄气逼人，不卑不亢，冷峻清傲而有凛凛不可犯之气。他画的公鸡已成为一种定式，大红画冠如花，飞白笔法扫出身形，右足探下，左足收起，举步金鸡独立式，大笔浓墨画长尾，尾如倔铁，气势雄起，神气孤傲而有大丈夫气概。从题诗中可见其寄寓的傲岸情怀：“栖迟篱下稻香村，日逐蝼蚁夜司晨。谁道此身全五德，却怜孤鹤独超群。”

　　孙竹篱所画母鸡，亦多回头望月式，意态雍容而又神情蔼然。他有一幅《群鸡图》，画母鸡四只，或卧或立或行，投足举止皆不俗。画出了鸡的超然脱俗神趣，非众多画肉鸡者所能梦见。

　　在孙竹篱画中看到最多的水禽是鸭子。他痴于画荷，多画鸭子以活画趣。而他所画的鸭子，笔墨简括，神情生动，已达到出神入化的境地。姿态之多，可集成一画谱。

　　他有一幅《芙蓉鸭趣图》，一只鸭子从上游下，以俯视的角度画出，大有从天而降的趣味，令人感叹其构思之妙，笔墨之精。我想如果是齐白石在世，也定然会称赞不已。

　　最后谈谈他的猫头鹰。孙竹篱画猫头鹰众多，或立于松，或蹲于石，形态丑而乖，眼中藏英气，颇见不俗。他也曾告诉学生：“猫头鹰本属猛禽，以其头似小猫，其形颇乖，画时当会此意。”所以他画猫头鹰，最有特点的地方就是那两笔耳朵。常题两首诗于画：“竖耳猫头鹰，栖林松明月。田翁无夜虑，野鼠梦频惊。”(其一)“秋扈猫鹰夜半游，寻寻觅觅冥搜求。隐身似视似不视，惟恐耗儿又缩头。”(其二)

作者：江罗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