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一个自名为“半截子画展”的美术展览轰动了京华。十位中年美术家里，尚涛是中国画方面的代表。取名“半截子”，略含自嘲之意。其实，恰是在这一批中年画家中，显示了当代中国美术的中坚力量。他们不但对传统文化具备丰厚的基础，同时视野宽阔，敢于汲取外来的滋养。而且，如他们自己所说，大多体验了人生的“苦辣酸甜”。

　　对传统文化中的某种优秀技艺，全盘继承照样再现，固然也具有一定的价值(事实上人类的智能和气质的许多方面，都不可能完全回复到过去)。不过，艺术的本性在于创造。纵观近百年来中国画的发展，凡是有代表性的画家，都是在传统与外来文化的借鉴、取舍、融汇的探索中，迂回前进，寻求新途。当然，这是一条艰辛的道路。

　　自尚涛于上世纪50年代入学中央美术学院始，至今的30余年，正是中国画经历了几次大变异的时期。近十年来更是各种实验和思潮，此起彼伏，竞相涌现。不过，冷静地加以考察之后，我们可以客观地说，在花鸟画创新的领域中，像尚涛教授这样，对艺术始终怀着献身精神，步履坚实，追索不懈，确立了鲜明的个人风格并取得卓越成果的人，又是极为难能可贵，甚至是屈指可数的。

　　尚涛曾师蒋兆和学习素描及人物画，掌握了精严的写实技巧。又师李苦禅习花鸟，对于墨色的精妙变化和笔法的刚劲雄放，深有心得。前人形容宣纸上作水墨写意，如“脱鞍骑骏马，赤手提毒蛇”。笔墨之道岂可轻易得之?

　　或许，使尚涛得益更多的，是他还曾师一代宗师李可染学习山水。他所得到的益处不在于章法笔墨上的摹仿，而在于艺术的精神和作风的陶冶。李可染曾说自己从齐白石老师学得一个“慢”字。“慢”不仅显示了严肃与深思，而且体现了用笔的沉着与从容，扫除浮华与轻率，故云“笔意贵留”，“慢”与“留”，尚能获致更高的审美效果—含蓄与隽永。李可染又称自己是“困而知之”的“苦学派”，以勤补拙。天资的高低当然影响成就的大小，急功近利或恃才傲物又常令天资断送。尚涛的资质优厚而悟性敏捷，但更重要的是他的勤学多思，锲而不舍和虚怀若谷的探索精神。

　　尚涛广征博探的诸多源流中，有三个方面是较为突出的：一是中国古代的书法和绘画(尤其是“八大山人”学派);二是中外的民间艺术(玩具、陶瓷等);三是西方现代艺术(油画、版画等)。“吃透”了这些东西已经不易，更难的是使它们熔解以后铸造出一种新的艺术语言。这语言具有突出的个性而又保持自己内在的和谐与统一。

　　尚涛在书法的探讨方面远攀秦汉，受石鼓文的启迪创造了一种寓方于圆、寓刚劲于浑厚的笔法。又融合篆、隶、狂草于一炉，形成自己独具一格的书体。他的绘画，依对象与情趣的需要，笔法更为丰富多变：或如镌石、或如雕版、或如锥画沙、或如屋漏痕，但又总是能够与书法的风格相一致。

　　他在用墨方面也有很多创造。有时流动如浓烟，有时凝定如剪绒，有时在晶莹的淡墨上擦几笔漆黑和宿墨，焕发出琉璃般的光彩。水墨写意画上的用色，历来是一个难题。而要突破吴昌硕、齐白石创造的格局，尤其不易。尚涛深知“色不碍墨”的重要性，因为宣纸水墨的无穷变化，乃是写意画的精魂，是中国文化遗产中特有的宝藏。但大自然显现的色彩美的确又是诱人的，观众对此的审美需要也是不可忽视的。尚涛在色彩运用方面的创造性，至少有三点是可以注意的。第一是含蓄。他画中的色彩大多清雅沉着，而避免生硬火爆。尤善于在水墨中略混色彩，于若有若无之中构成画面统一的色调。第二是别致。他所运作的色相常能越出传统的花青、赭石、藤黄、洋红之类的固定程式。如藤花上的粉蓝，枯叶上的赭黄，荷叶上的淡紫，都因其色相的别致而增添了新鲜的生气。第三是精炼。常言“惜墨如金”，尚涛的绘画可说是“惜色如金”。他很少在同一幅画上施用多种色彩，而每用一两种，也都是面积很小或纯度很低。惟其精炼，反而倍觉精彩。

　　尚涛的作品融合各种绘画因素完成一种独特的风格技巧，固然是一件艰难的业绩。但还要能创造出新的情趣、新的境界，才称得起是“自成一家”。意境的创新乃是绘画艺术的生命之所系。

　　尚涛的花鸟画的魅力，也恰在于意境的新颖不落窠臼，创造出一个属于他所特有的艺术天地。“八大山人”作品的简洁奇突，当然给他以启发，不过在他的画面上却没有(或说很少)“八大”艺术中那种孤愤与悲凉。他的画大多是充实的、茁壮的，洋溢着温馨的情感。形态各异的兰科植物陈列在一起，好像是亲戚们聚会，大天鹅和幼禽嬉戏，令人想起两代人之间的关系，一对鸽子悚神谛听，更显得山野的宁静……

　　他的画里还时时流露出天真和幽默。无论对于人或对于艺术来说，幽默都是一项难得的品格，因为它不仅需要聪明机智，还需要仁爱与真诚。

　　迟轲

　　(广州美术学院终身教授  原广东美学学会会长  中国西方美术史研究的重要学者  其作品《西方美术史话》影响甚大)

作者：迟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