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此文系本人十几年前所作。当时作为一名默默无闻的美术教师，只知埋头作画，尚无事业建树，既有所感，大胆撰文，但自觉人微言轻，底气不足，又忐忑于一些观点是否适宜，所以只在地方小报上发了一下即罢。今天，虽在北派山水的探索中新有所悟，着重于笔墨变化与整体气势的结合，风格趋于灵动而与当年的细腻画法颇有改变，但观念和认识还是一脉相通的。今日翻出此文，自觉尚不过时，略加润色，拿出来求教于诸位 。

　　每当我们投入大自然的怀抱，极目望去浩瀚苍莽的林海千里，迎面扑来雄然耸立的奇峰万仞，自然风光的奇美佳境令人如醉如痴，天公造化的鬼斧神工使人惊叹折服，恍惚中会感到心灵的净化和精神的升华。这种物我交融的精神观照，每一位山水画家在采风中大约都会有所体味。

　　遗憾的是，这种深刻的审美体验和心灵感悟，却往往不能很好地再现于山水画作品之中。纵观浩如烟海的国画作品，能同时展现形式美和自然美而动人心魄者为数不多。大自然中那种恢宏、幽邃、律动、奇秀的美在宣纸上被演化为抽象的程式符号和轻灵的笔墨逸气；在自然的造化美和绘画的语言美之间，中国的画家们往往醉心于后者而忽视前者。

　　当我们畅游黄山时，会发现处处都有奇绝动人的美还远在常见的黄山水墨画作品之外；只有深入大山幽壑，才能看到许多奇特多姿的山石结构，并非程式的皴擦点染技法所能尽述；而唯有置身于大自然的灵境之中，方能体察到气象万千景色迥异的“云烟惨淡风月阴霁难状之景”，使我们局促于山水画程式语言的贫乏。

　　许多山水画虽可称作笔精墨妙，气韵俱佳，但因其未能充分展现自然美从而引发人们的审美体验和回味，使观者对它的欣赏只好停留在笔墨技巧的画面表层，而无法动人心魄，更谈不到令人震撼。

　　探究其缘，原来在山水画和自然景观中间有一条鸿沟，这条鸿沟的存在揭示出这样—个现实：文人画观念始终在中国画领域占据着主导地位，甚至通常认为文人画既为中国画传统。当我们翻开众多的中国画理论书籍，或在美术课堂上，常常获得的是这样的知识：中国画讲意象造型，以抽象的笔墨抒写胸中逸气，注重笔墨情趣，强调神似而不求形似，并且要以书法入画，诗书画印合壁等等。这些论述虽可称为中国画的要素，但是它们并不代表着完整的中国绘画传统。翻开中国美术史就可以发现，这些代代相传的国画知识，实际上是随着文人画的兴起和发展逐步确立的。

　　唐宋时期的绘画，无论人物、花鸟、山水，大都讲求严谨工细的写实画风，极为注重观察自然师法造化。如北派山水大家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南派山水代表人物董源的《潇湘图》以及卓越的民俗画家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等， 正是以工谨写实的画风和精湛厚重的笔墨功夫描绘出自然神韵或社会风貌而流芳百世。翻开中国的绘画史，我们可以看到唐宋时期绘画艺术的辉煌，题材画种的丰富和艺术风格的多样真可称为百花齐放。

　　但随着文人画的发展，谢赫六法中的“应物象形”和“随类赋彩”等渐遭轻视冷落，唯有“气韵生动”与“骨法用笔”’成为论画评画的最高标准；首先提出士人画理念的苏东坡“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的调侃语句，成了后人的至理名言； 标榜超越自然而不囿于物，崇尚“以形写神”而摒弃写实造型，自然景观仅为感情宣泄的媒介而非描绘对象等等，这些文人画的观念逐渐成为中国画的“正宗”。文人画的历史，是由得志的在朝士大夫与不得意的在野文人们共同书写的，他们“入世”“出世 ” 的“文人士气”，他们“聊以自娱” 的“胸中逸气” 都与我们今天的时代相去甚远。但我们看到的是：这些年来中国画界在主体上还在习惯地沿用着文人画的理念，乃至于当代常见的中国画作品，许多都是属于文人画的沿袭或变革。“五四”以来至今，中国文化界的所谓“美术革命”曾几次对文人画进行冲击，甚至否定，但至今各执一辞，尚无定论。

　　这里并非贬低文人画的艺术成就与历史功绩。文人画确实促使中国画有了更加独特的面貌，水墨写意的画风使之在世界艺林中与众不同。对文人画风的继承和发展也可以成为一部分画家的使命，在这个过程中也有可能产生新的优秀作品和艺术大家。

　　但值得我们反思的是：一方面大量充斥艺术市场的是并无艺术可言的摹古或因袭的“行画”； 而另一方面在高层领域则以“学术”“笔墨”的旗帜统领着千人一面的格局，使众多画家的作品趋于程式化、雷同化。这些倾向已使人们产生了视觉欣赏上的疲惫，而国画艺术的创新却有滞足难进之势。 如我们继续将文人画奉若神明，将会跟不上时代发展的步伐，也难以形成艺术创作上百花齐放的局面。

　　在当代社会中，人们的思维方式、审美情趣和对艺术的欣赏表现为多角度、多方位、多层次的追求。甚至传统的京剧都在进行一些新的探索和改革，以适合当代人的观赏需求。而我们的中国画却还总是老调重弹，常常拿京剧“三岔口”说事，岂不在拾人牙慧。中国画艺术必须立足创新，提倡多种观念，多种风格的多元化发展才有出路。

　　在作品中醉心于玩弄笔墨趣味、侧重自我表现而轻视写实描绘的倾向，体现在对自然的远离。这种远离使大自然本身所具备的美被淡化、被忽略、被隔离在艺术之外。今天，我们重提“师造化”，展开探索自然美的话题，无妨可看作是一种对自然的回归。

　　在现代工业高度发展的今天，只知征服和索取大自然的人类，已日渐遭到大自然的报复，绿色和环保成为当今世界的话题，大自然的每一方净土，都成为人们心驰神往的圣地。以艺术的形式“回归自然”在某种意义上可视为人本体和大自然在更高层次上的谐和。

　　纵观今天世界绘画艺术，各种流派五花八门，具象写实与抽象变形的画风并驾齐驱,中国的绘画艺术为什么不能有更广阔的空间?各种艺术形式的本身并无高下优劣之分,。在中国绘画领域，是文人画观念将“形似”的作品人为地定为下品。

　　艺术上的“回归自然”应当是一种理念和意境上的回归，并非以自然主义的手法描摹物象的外在形态。如果将山水画搞得如同西画的风景写生，也将会因其失去中国画特色而使观者索然乏味，何况用国画工具是不可能与西画一争写实之高下的，笔者也无兴趣面对具体实景的水墨写生。 但我们可以探索用艺术的手法表现自然，譬如可以使用传统的笔墨宣纸运用传统的笔墨功夫，注入新的理念和技法，描绘出一种相对的写实，一种令人并不怀疑是中国画的写实。这当中可以吸取外来艺术精华，素描色彩光影构成等等均可借用，还可以借鉴摄影等兄弟艺术，使作品在具有形式美的同时展现自然美。同时，中国画家还有得天独厚之法，我们可以运用中国绘画的散点透视之优势，将自然景观的素材打碎消化，重新变幻组合，使自然之美更集中、更强化、更具魅力，塑造出并非实景却美于实景的既真实又非真实的“第二自然”，这是一种无处可寻的艺术化了的自然景观，是一种令人神往的意境，也就是所谓画家的胸中丘壑。当然，也决不可以忽视作为造型元素的笔墨，笔墨要精到，要出彩，要灵活多变，要既有传统也有新意，使人们在欣赏自然美的同时也能细细地体味作品的笔墨之美。

　　在创作的过程中，作者的理想、情思和追求将融进大自然的怀抱，意在通达那种物我交融、天人合一的精神美的境地，甚至可以追求超越时空、具有宇宙意识的更高境界，这便是与文人画相左的“以神写形”。 在这样的作品面前，人们有可能去体验大自然的本质、内涵和底蕴，达到人与自然的和谐。

　　在山水画“回归自然”的探索中，只有深入生活拥抱自然，在与自然的坦诚神交中捕捉自我心灵的瞬间感受，体察大自然那种勃发的律动的生命，方能把控自然运化和人类生命的真实，畅游清新多彩的艺术世界，为自己的作品打上具有现代美感的当今时代的印记。
 

作者：师恩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