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主要目的地是王治邦墓，从文物局提供的资料来看，该墓的形制非常奇特，尤其是碑帽檐顶和脊饰的造型可谓前所未有，引起我很大兴趣，但一路走走停停直到此刻才走到它跟前。

 该墓的位置也令我们有些意外，在林地和土地的临界线上，地势低洼，加上周边植物的遮挡，不到近前几乎都看不到。绕到墓葬建筑的前面感觉到该墓尽管占地不小，但前后左右都不够开阔，正前方还有几块巨石，显得局促拥挤，要不是一条小路从墓前弯弯曲曲地延伸到山下，感觉该墓就是建在坑里面了，不知是否这里才是所谓的风水“真地”。

王志邦墓平面图（通江文物局）

整个墓葬建筑由弧形的主墓碑、左右的字库塔和中间的字库塔三部分构成。主墓碑通体黝黑，底层风化较为严重，不知是祭拜焚烧纸钱所致还是低矮潮湿的地形所致。

王志邦墓

倒是位于墓地中央的四方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该碑四角攒尖，也称为四柱顶帽的造型，基座为束腰须弥座，上枋一圈“卍”字纹，正前紧靠一座四方拜台。

王志邦四方碑

柱身不高，立柱粗壮，四方柱础，柱身满雕“老鼠葡萄”一类的动物、植物纹饰。正面立柱外侧的弧面对称雕刻凤鸟云纹，大致为“丹凤朝阳”之类的题材，凤鸟双翅沿柱身铺展，漂浮在云朵之上，鸟身位于立柱中部，可惜高浮雕的头部已经缺失，尾羽顺势而上，动态十足；内侧有稍窄的立柱联：“毕世丰功青珉刻就，九重恩诏丹凤□来。”柱间底部有多级梯步导入碑亭之内的四方碑柱。梯步正中还有一个刻花的侈口鼓腹花瓶，可能做香炉之用。柱间顶部门罩造型复杂，正中一块写有“旨奉 皇恩宠赐”的 “亚”字形牌位，造型狭长，镂刻雕饰甚为精美，牌位还有天官童子在左右相扶，立柱柱头也装饰以复杂的垂帐纹和云纹流苏等。檐下的横枋有垂柱和撑拱花板，总之，显得热闹，隆重。顺着四方碑转一圈，发现各面均有不同，从左起，门罩匾额为“光前烈”碑板刻“本房宗支序谱”，背面为“寿域宏开”，右侧为“万古佳城”，都有复杂的造型和装饰，可以看出，四方碑的柱式结构、亭内碑板文字、柱间匾额的题刻以及装饰纹样都呈现出一种前后相对、左右相应的关联。

王志邦四方碑碑身正面

 尽管四方碑的碑身不高，但其四角攒尖的碑帽却显得有些夸张，出檐较宽，尤其是檐角翘起很高，镂空的卷曲花卉纹饰突出，线条灵动，增加了飞升的动感。正中宝顶以莲花荷叶为座，层层高出，逐渐收至削尖，四边还有卷纹托饰，使得整个四方碑显得庄重挺拔。从碑亭内的碑文可知，该墓为王志邦和其妻子赵氏的二人合葬墓，修建时间为“民国二年癸丑岁暮春月”（1913年）。碑文落款部分还有值得注意的信息：“世愚弟 文生杜復旦拜撰；师范入成均拔取优优等自治学绅 宗/侄王懋德敬书。”

王志邦四方碑碑帽脊饰

明显可见，处于历史风云变幻之际的四川乡村，在墓葬修建上还是延续了一贯的传统，那块“旨奉 皇恩宠赐”的匾额不知从何而来，“文生”这一身份似乎还是有效，“师范入成均拔取优优等自治学绅”就是新的表达，我一时也不太明白。

这座墓最令人惊诧的是主墓碑的造型和装饰，或许是我所见过最为夸饰也最为复杂的造型了。

王志邦主墓碑正立面（郑丛芳绘）

主墓碑大体为七间六檐造型，左右呈“八”字延伸，至两端头有两层檐的须弥座字库塔作为结束，字库塔与四方碑的位置大致在一条水平线上，形成一种合抱之势。底层基座较宽，使得明间内凹近1米左右，形成三开间正门，双开门的明间关闭，门上雕门环，与民居房门无异，左右次间“板壁”上雕刻诗文，字迹有些模糊了。诗文板壁两侧内收，壁面浮雕两位长须老者，头戴高冠，帽翅稍外展，面带微笑，低垂眼目，双手端着宽博的腰带，脚下和头顶都有浮雕云纹，不知是哪路神仙，一副站立门口迎候的姿态，不知是否表示灵魂接引的意象。他们身后的柱联为“春露秋霜长怀□□，清风明月克□幽光”，可能为其释义，但已经无法准确解读。

王志邦墓主墓碑明间侧壁人物

次间、梢间尺度次第缩减，立柱分别雕刻瓶花和柱联，门罩雕刻线体纹饰精美而复杂，特别是次间门罩镂空的纹饰和曲折变化的繁复线条，显示出高超的工艺水平。檐板上浮雕一只硕大的老鼠（或为松鼠），左右相对，望着墓葬建筑的大门，真是让我们不知其所以然。梢间门罩顶部的额枋和阑额上也有精美繁复的纹饰。尽间相对独立，基座为鼓枨腿的供桌，桌沿的“卍”字纹为明间和次间基座的延续，这更像是一段茔墙，墙体上有盆花浮雕，已漫漶不清，但外立柱上的瓶花纹饰倒还精彩。

王志邦主墓碑右次间、梢间和尽间

在主墓碑的第二层同样出现了三开间样式的亡堂，明间亡堂为四柱三间，顶部为镂空檐板，匾额刻“如在其实”几个字，透过门柱可见一对夫妇坐在半圆桌之后，圆桌上摆放一盘两碟，圆桌左右各有男女老幼数人，这也是标准的宴饮场景，不过似乎简化了些。亡堂左右门柱造型较为复杂，立柱上有人物，柱顶为仰覆方斗，斗面刻纹饰，柱顶为人字形屋顶，正面出檐的三角山墙上刻变形“寿”字纹饰，左右次间两层出檐，下层檐下为圆形窗洞，透过窗洞可窥见其内有棋盘等物，给人以深度空间的印象。

王志邦主墓碑亡堂

尽管说以上的结构和装饰比较奇特，但没有超出我们的常规印象，只是王志邦墓的各层出檐和脊饰则让我们大开眼界，从未想过一座墓葬建筑可以建成这样，一时间竟然不知怎样去解释。

王志邦主墓碑顶帽

首先从其顶帽看，有点像歇山顶的五条脊分布，左右垂脊变成了卷棚顶样式，巨大的卷棚加上高高的镂空脊饰完全改变了建筑的整体造型。建筑的顶脊之上镂雕的“福禄寿三星”人物和外侧的瑞兽组合在三角形的外轮廓中，屋顶瓦垄上还坐有一人，这些手法与传统的手法非常契合。

刻有福禄寿三星和瑞兽的脊饰

但稍加注意就会发现在半圆栱的前后端头又逐渐过渡并变化出小巧的庑殿顶水平出檐，保证了建筑整体正立面该有的结构特点和功能需要。这种卷棚造型位于第二、第三、第四和第六层檐，而第一层起为常见的庑殿顶左右水平出檐，第五层和亡堂外侧的檐尺度较小，变为前后出檐，即可以从主墓碑正面看到三角形的人字山墙。从侧面可以看到，这种卷棚的顶形成的半圆形马头墙，层层叠叠，其间又穿插直线条的人字坡屋顶，侧面的卷栱和正面的三角形屋檐在卷棚的长弧线和坡屋顶的短直线间形成对比，将整个建筑的外轮廓营造得格外复杂，但又丝毫不显杂乱，这可能就是中国传统建筑“鳞次栉比”所能体现的美感了吧！

王志邦墓侧视图卷棚顶

最后，还得提到茔墙两端的字库塔，基座为须弥座，底层四方柱形成的塔身内置圆弧瓜形，第一层为四角出檐，第二层为双层六角塔身，上层顶檐下一圈饰有长命锁流苏纹饰，六角攒尖，三层宝顶，其尺度比例、造型装饰都显得简练概括，肃穆端庄。

王志邦墓字库塔

这位叫做周元炳的“工师”将一座石构建筑搭建得如此变化多端，真可谓神乎其技，实在是令人佩服。

按理，清末至民国时期川渝地区的墓葬建筑修建已经趋于没落，装饰和造型远不及道咸、同治等时期。但这座王志邦墓却带给我们一种全新的认识。有理由说，川渝等地的民间墓葬建筑已经自成一体，成为中国传统建筑的特殊发展形态，这与以周元炳为代表的民间匠师们的大胆尝试和创新功不可没，在我们考察过程中，几乎没有见到完全一样的墓葬建筑和雕刻装饰，可见匠师们实际上也在自觉地进行某种创新创造，这其中不管是主家的个性化要求，还是匠师出于竞争的需要而做出的选择，都在客观上推进了民间墓葬建筑的演化。

作为传统五匠之一的石匠，曾经在人们的生活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磊石砌墙、修房造屋、修桥补路，以至宗教造像都有他们的身影，石窟、石坊、墓葬、民居、桥梁等都常用石头作为建筑和装饰材料，民间石雕工艺也因此有了充分发挥技艺的场所和空间。如今，石头已被钢筋水泥取而代之，这一手艺已经逐渐走入历史的深处，正像这座王志邦墓，已然成为了绝响。

据村民讲，王志邦的老房子就在对面坡上，原来那房子也是雕梁画栋，不过现在好些东西都被后代卖掉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想去看看。

步行约10分钟便到了，只见一座正房三间，左右厢房两间的三合式院落。板壁青瓦，木柱石础，石板铺地，檐下回廊堆满了木板、柴草等物，看起来很少有人居住了，院子老人说，原来这房子有外面的有钱人出高价买，他们没有同意，后来发现有构件被偷，担心守不住，就索性卖掉那些好看的构件，如今年轻人也都不愿意住这房子。细看之下发现房屋的设计和装饰确实有很多不同之处。数对柱础造型各异，有常见的仿须弥座多层多棱柱式，各面雕刻有戏曲人物和花卉；其中一对还在顶部增加瓜形顶托，显得有些怪异；还有一对椭圆鼓形柱础，底部两层圆台，鼓形高50厘米左右，鼓面雕刻拐子龙、云纹和植物组合的纹饰，复杂而有序。

王志邦家宅柱础造型及雕刻

柱廊台基与院坝之间有两级梯步的高差，这是川北民居中常见的做法，但在这座院落中我们发现在台基石面用一张长条的“供桌”浮雕为装饰，“供桌”中点正对堂屋和左右厢房的门。这可能是我所见最长的供桌了。整座房屋似乎是置于这供桌之上，这种手法甚是奇特，不过在墓葬建筑装饰上比较常见，那些牌位、墓主夫妇雕像常常用这种鼓枨式的底座，但是在阳宅做如此处理不知有何讲究。

尽管好些构件不存，但从存留的窗花纹饰、门罩装饰以及垂花柱头还是可以推测其木雕工艺的不凡。正房左右门柱可见历年贴对联留下的层层纸屑，顶部横批还留下不知何年书写的“兴盛槐堂”，表明这是“三槐堂”王氏的一支。室内存放一只黑漆棺材，是为一位老人准备的，在有些昏暗的光线中，我们看见里壁神龛对应的基脚处有一幅五开间造型的石雕图像。明间左右为滚龙抱柱，基座为供桌样式，柱间壁龛雕刻一块牌位，似乎有意被墨染过，或被烟熏得漆黑，文字已经看不清楚，顶部匾额“□□光大”几个字，左右次间分别雕刻“天官赐福”的人像，梢间为浮雕盆景花树。看这情形，似乎是在神龛正壁的“天地君亲师位”整体下移了，但这置于地面又是石雕的处理手法显然与流行的手法大相径庭，其缘由连院中的老人也说不出所以然，我们也只能带着谜团离开。

王志邦家宅

阴宅和阳宅同时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情况并不多见。这位王志邦确实算得上能力非凡之人，至少是有雄厚的财力。此外，不得不说，他也算一位具有创新意识的建筑师了，尽管在墓葬建筑上留下了“工师周元炳”的名字，但中国自古就有“三分匠人、七分主人”的说法，雇主的意见是起决定作用的，不管是阴宅还是阳宅，所呈现出的诸多新意之处与主人有直接的关系，但他处于何种考虑将自己的家宅和墓葬建得如此特别现在已难以考证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