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贵德先生与马，难解难分。马因他而显，他因马而活。或者这么说，他把生命融之于马，马亦把精魂还之于他。因之，贵德先生与马，是一不是二。那从浓墨重彩中奔驰过来的形态各异的马，不过是他无数的化身。
　　贵德先生画马，经历了三个阶段。
　　先是画马如马，他到草原上与马亲近，住到马厩里观察马的形体与习性，恨不能把自己变成马，时间久了，他竟然有了几分马相。由此，马的性情被他摸了个底掉，骅骝骐骥駃騠骠骢无不烂熟于心。马为神骏，画者一旦知其神，便顿然满纸生气。
　　再是画马如人。画马如马，画技非浅，但贵德先生不以此为得意。他意识到，笔下虽是马形，但其风神却应是人的，读者观马，惊动心神的，该是通过马所体现出来的灵明、俊郎、勇猛、雄浑、潇洒、飘逸……由此，贵德先生画风大变，他跳出了马形的圈囿，把马当成了张扬人之精神的载体，马形为之变而又变，突出了他认为突出的部位，加大了线条的张弛力度和徐疾变化，因而他的马如风如电如火如雷……果然，他的马得到了读者的认可，他也在画坛上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到此时，贵德先生在画马之初定下的“跳出前人，分开左右”的艺术构想算是完成了。
　　一个画家能如此，也该知足了。然而不，贵德先生还有他漂亮的一跃。这一跃，虽是艺术道路的必然延伸，但却不是渐次递进，而是量变之后的陡然质变。它像核能那样不知在心灵深处潜藏了多少年，冥思、探寻、孕育、滋养，直到成型，突然一天它爆发出蘑菇云。
　　艺术思想的这种裂变，其来有自。它源于贵德先生深沉的思想禀赋和勇于担当的性情，性情的陶铸源于他深刻的苦难和浓烈的爱。他儿时受的苦难外人难以想像，正是这大苦大难培植出他的大慈大爱、大仁大义和大智大勇。几十年的从艺生涯里，这一条主线须臾未离，无可更改，而且愈来愈明晰、坚定。尤其到桑榆之年，一场巨大的心灵裂变，逼着他向灵魂深处做进一步追问。他常常在深夜，在大海边，独立苍茫，天之辽远，海之宏阔，是他追问的前提，亦是追问的结果。
　　也许就从此刻，贵德先生艺术思想如大钟醒梦，他像马那样昂奋起来，重扬鬃鬣，一下子悟到画马归旨：“意足不求颜色似”。不仅画马，画什么都一样，不是为了画画而画画，而是要告诉人们一个道理。道理有深有浅有高有低，因此具象也随之而变，变得能够负载这个道理为止。而高的道理，当属画卦时的伏羲屈指、传禅时的佛陀拈花，形而上形而下在这里浑化为一，难分难辨，高深莫测，不可言说。在这样的艺术品面前，人之心灵，虚浮残破者会得到抚慰和修补，疲惫劳乏者会得到休憩和安稳，真诚、善良者会得到印证和滋养。
　　他想了很多，由仰韶陶饰、甲骨青铜、秦篆汉隶到魏晋南北朝中国画肇始，而后笔墨流向，由此追问那一条中国文化根脉；又想到当今中国随着经济崛起，随之而来的应是文化的峥嵘，不如此不能谈及民族的真正复兴。而中国画在此伟大复兴的进程中应该担当怎样的使命？在这些问题的缠绕中，他的艺术道路日渐明晰。马，依然是马，负载着他行进中的全部辎重。有什么样的马便有什么样的道路。因此，他的马一夜之间便不再是马，而是思想的符号，心灵的图腾，马非马然后真马至矣。这便是我们今天看到的此画册上的马。它是雄浑，它是苍茫，它是天是地是海是人是神话是历史也是现实，然而你若说就是这个似乎也不对。见仁见智，见高见低，牝牡黧黄，由你而定。
　　当然，这还只是初步尝试，贵德先生还不很满意是对的，对于艺术，他从来就没有真正满意过。他知道艺无止境，走到地平线那儿，前边还有地平线。“所向无空阔”，这一点他也像马。
2007年岁尾至2008年年头于石门自在堂

作者：闻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