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酉年盛夏，×日晚，我和画家尹默各泡一杯浓茶，赤背畅谈，无拘无束，海阔天空，直到东方发白，仍欲罢不能。

　　“几年不见，惊喜老弟佳作丰收，不知得到了什么真经？”话题由此开河，我的发问，引起了尹默心潮澎湃。

　　他立即从沙发跳起来，操着有韵感的沧州方言，反问道：“你说艺术究竟是什么？”我来不及思索，紧接着他便提高了嗓门，大声疾呼：“艺术就是人的真情实感！”听来很有意味。这句话从理性上虽欠推敲，但却把一个说不清、道不白，又很难概括和解释的课题，让他用一句极为通俗的表述，竟去掉了神秘色彩。

　　我当然要弄明白，这么精辟的哲理，尹默是怎样悟出来的，是六十年代就读天津美院时在艺术上广泛涉猎的回味？还是八十年代末进修于北京画院时名师们的点拨？尹默不否认，这些过程是他对艺术进行深层探索和思考的重要因素。看他在解答我的追问时面部表情已沉入深情的回忆中：“我很感激我的母亲启蒙我走上了艺术道路。”说到这里他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尹默这段历史，鲜为人知，我极为认真地听他叙述：“小时候，家境贫寒，父母亲都没有文化，可他们在尹家桥一带远近闻名，人人都知道他们心地善良、热情、淳朴，是大家喜欢的人，尤其是母亲，会剪窗花，还有一手描龙画凤的技艺。逢年、过节、办喜事，方圆几十里家家户户都离不开她。母亲描画的红油漆木箱子，已成为聘闺女、娶媳妇必备的吉祥物。母亲精心地用彩笔把《喜鹊登梅》、《鸳鸯戏水》、《吉庆有鱼》、《五谷丰登》的图样画上去，使原本就非常艳丽、吉祥的红木箱子，变得更加辉煌、灿烂。当人们踩着鼓点抬着一对对红木箱子吹吹打打迎亲、娶亲时，也正是母亲心情最舒畅、最兴奋的时刻，这是她自己用心血和劳动在向新人们祝福。”

　　“我体会这是母亲生活中最愿意做的事，也是我最为欢心的事，我喜欢看着母亲，把那些花花绿绿的颜色，神奇地搬运到红箱子上时的情景，好像在这过程中她的眼里、心里都充满着幸福和甜蜜。”

　　尹默描述这段回忆时，我觉得他又回到了童年。

　　我一边听，一边想，那红木箱子的形象和一位农村淳朴母亲的形象，联在一起，多么像一幅动人心弦的风俗画。

　　装戴着母亲纯洁心灵的红木箱子，多少年来，一直珍藏在画家尹默的心里。我很羡慕他的充实和富有，因为他终于在艺术道路上，经过了艰难漫长的跋涉之后，从这份母亲留给他心里的珍宝中，得到了领悟——艺术就是人的真情实感。

　　情绪已经非常激动的尹默，喝了几口香茶之后，嗓音变得更加宏亮。继续大声疾呼：“艺术就是对人、对社会的奉献。”我理解尹默对艺术的思考，已经和人的道德行为融为一体了。艺术本来就是人的思想和情感的产物，艺术家无论是画山、画水、画花、画鸟，实际上都是在画人，也是画艺术家自身。

　　这种观念的产生，是画家尹默经过反复冶炼了自己的心态之后，一种精神意识上的获得。在人生的旅途中，他看过许多人家的笑脸，也看过许多人家的鬼脸，听过许多人家的奉承，也听过许多人家的讥讽，哭过、笑过、发过火、忍过痛，一颗心打扁了，又揉圆了，从清楚到糊涂，又从糊涂到清楚，不知到底是从清楚中，还是从糊涂中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就是艺术，艺术也就是人生。人类需要美好，艺术就是从精神上实现这种美好的一种奉献。

　　我非常钦佩，尹默对艺术的思考，已不再局限于绘画本身了，我看他越谈越激奋，越谈越激昂，从人生到大自然，从文学、美学到哲学，谈的有实，有虚，既抽象又具体，似乎把宇宙都融进了他的心里。

　　他点燃了一支烟，好像在烟雾中他更加清醒，再次大声疾呼：“说到底，艺术就是要向人说一句真诚的话。”多么坦荡，多么亲切，我感到他像在大漠中，对着旷野和天空在呐喊！像是从西京的大雁塔、碑林、兵马俑、霍去病、敦煌壁画、舍利塔、月牙湖等中国远古文化和自然风情中得到了东方传统艺术的底蕴，从而寻求到了和自己心灵相通的脉胳，所以他的理念与思想全部被情感占去了。

　　我反复想，尹默从他的心里倾诉出来的这三句话：“艺术就是人的真情实感”，“艺术就是对人、对社会的奉献”，“艺术就是向人说一句真诚的话”，这大概就是尹默建造自己的艺术世界所确立的观念。当我再次展开《大漠古风》、《悠悠岁月》、《天伦之乐》、《春消息》、《金秋的旋律》、《春风》、《梦幻》、《家家户户挂金钟》等等作品时，我感触到，画面中跳动的線条，流淌的笔墨、闪烁的色彩，都是人类对真挚、善良、美好的渴求与希望。

　　我非常想把尹默的作品，全挂在我的家里，让那些红黄蓝构成的圣洁与神秘色彩在四壁上生辉，让画面中那些宝石般兰色的散点，都洒进我的心里变成亮晶晶的星星。那时我一定会跑进他的艺术世界里去生活，接受真、善、美的洗礼。

　　母亲、红木箱子；尹默、尹默的观念与思想，尹默的艺术世界这些之间究意都是怎样的关系？我想只有画家自己会清楚。我仅是体味，欣赏和祝福。

一九九三年初秋于北戴河

（作者系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河北省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国家一级美术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

作者：赵贵德